楊佑跪在地上，手指扣住了掌印的邊緣，張嘴慢慢說道：“元……始……”

    嘴好像被什么黏住了，血液在口腔散開，每說一個字，渾身都會傳來挽心的劇痛。

    楊佑聽見自己的喘息一聲比一聲急促，眼淚混合著血水將他俊美的臉濡濕，涂抹成殘破的畫作。

    痛覺讓他連呼吸都無法做到，很快，楊佑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在他昏睡的同時，陣法自動將人送出了冰室，楊佑被扔在宣政殿的地上。

    敖宸早就到了宣政殿，與以往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他渾身都包圍著狂躁的氣息，如果陸善見在場，就能感覺到，敖宸體內(nèi)龍氣正在急速的暴走。

    敖宸的臉上浮現(xiàn)出金色的符文，他忍著痛苦，快步上前抓住楊佑的胸襟，“楊佑，你做了什么？”

    就在剛才，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降臨到了敖宸的身上，將他從沉睡中驚醒，那些禁錮著他的法陣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紊亂，暴虐的法術(shù)氣息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fù)。盡管束縛越來越緊，他卻能從越發(fā)緊繃的鎖鏈之下察覺到久違了的自由的氣息。

    一定是楊佑，他在開啟陣法。敖宸第一時間想到了宣政殿，匆匆趕來，卻只看到了昏迷的楊佑。

    與此同時，陣法的動亂忽然平息了下來，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怎么可能……楊佑不是已經(jīng)快要成功了嗎，敖宸甚至都感覺到了陣法的顫抖，那是對自己將要被摧毀的顫抖與恐懼。

    為什么……

    他搖晃著楊佑，急切地想從楊佑身上得到答案。

    “醒醒，楊佑！”敖宸將他的上半身抱起。

    門外傳來瑞芳的疾呼，“陛下，陛下你在里面嗎？”

    敖宸的動作僵了僵，門被推開，瑞芳帶著宮人闖了進(jìn)來。

    楊佑身上全是血，將他白色的素衣染得斑斕，臉色蒼白的躺在地上，只有胸膛還殘留著微弱的起伏，看起來十分嚇人，簡直像死了一般。

    瑞芳的眼淚當(dāng)即就流了下來，她并不知道楊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夜里發(fā)現(xiàn)楊佑不見，出來尋找。恰好有小太監(jiān)告訴他，陛下很喜歡一個人待在宣政殿，便過來看看情況。

    她沖過來將楊佑抱在懷里，敖宸在她走過來的時候默默地退到一旁，用糾結(jié)的眼神看著楊佑。

    瑞芳哭喊道：“快來人宣御醫(yī)，送陛下回宮?！?/br>
    一場兵荒馬亂之后，御醫(yī)發(fā)現(xiàn)楊佑身上只有他用刀割的幾個小口，剩下的全是他吐的血，包扎完傷口，又開了幾副補(bǔ)血的藥這才退下。

    瑞芳立刻叫人宣布陛**體不適，今日不用朝會。

    楊佑睡了兩個時辰才慢慢轉(zhuǎn)醒，已經(jīng)是早上了，瑞芳在他身邊守了一夜，當(dāng)即哭訴道：“陛下昨日是否遇見了刺客，怎的如此狼狽？”

    楊佑沒說話，呆呆地轉(zhuǎn)動著頭顱，“瑞芳，你也跟著我死了嗎？”

    “呸！”瑞芳啐了一口，“說什么傻話，陛下還活得好好的。”

    原來沒死啊，他還以為自己要活活痛死了。

    身體中殘留的痛覺已經(jīng)消失，但他還是有些麻木，感覺rou體已經(jīng)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他有些不確定地問瑞芳，“瑞芳，你看看，我身上有沒有少什么東西？”

    瑞芳聽他說話哭得更大聲了，“什么都沒少。陛下你到底怎么了？”

    “你摸摸我的手，是真的嗎？”楊佑道。

    楊佑渾身冰涼，昏睡的時候一直冒著冷汗，瑞芳抓住他的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氣，給他搓了搓，“當(dāng)然是真的，陛下怎么可能出事？”

    那一口熱氣就是給楊佑回了魂，借著手上的溫度，他才感到自己慢慢回到了人間。

    “什么事都沒有，”他看見敖宸安靜地站在寢殿的角落里，不知道來了多久，“就是累了些，你退下吧，我想一個人待會。”

    “可……”

    楊佑揮了揮手，倦怠地閉上了眼睛。

    瑞芳撤走了宮人，到外間守著。

    敖宸這才上前，坐到床邊摸了摸楊佑的額頭。

    楊佑怔了怔，盯著敖宸黑色的眼睛，敖宸的情緒沉沒在水面之下，他看不清，也猜不透。

    沉默，又是無邊的沉默。

    敖宸突然站起來，目光落在楊佑身上，竟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淡淡地說，“你在宣政殿下面看到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你的過去，”楊佑說，“很多過去，你和許多皇帝的過去?！?/br>
    敖宸歪著頭，似乎是在沉思，半晌，他露出困頓的神情。

    “所以那些過去里，有開啟陣法的信息？”

    楊佑先問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為什么不記得，你都記了那么多年，憑什么到我這就忘了？??！”

    敖宸單膝跪在地上，對楊佑的話仍舊毫無反應(yīng)，“我的過去有什么？”

    楊佑從床上坐起來，抬起無力的手，對著敖宸就是一巴掌，其實(shí)什么痛都沒有。

    敖宸皺眉，“你怎么了？”

    “你在騙我，敖宸?！睏钣釉拕倓偝隹?，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你想要的不過是讓我解開陣法，直說就行 ，何必費(fèi)盡心思地同我相處，還要和我假情假意，你做這些事情，心里難道就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愧疚嗎？”

    楊佑想起了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敖宸有意無意的親近和逐漸越界的玩笑，他一直以為那是敖宸的真性情，現(xiàn)在想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或許一切都在敖宸的掌控之中，他算計好了每一步。

    敖宸認(rèn)識許多皇帝，他太了解要如何挑起人的欲望，然后一步步地引誘人深陷其中，最后不可自拔。

    楊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笑話。

    他不敢想，每當(dāng)自己對敖宸傾訴衷情的時候，敖宸心里想的卻是他們的感情到了哪一步，是不是可以用感情來脅迫楊佑解開陣法。

    是，他理解敖宸的苦衷，可為什么，為什么要騙他……

    “還記得那副畫嗎？”楊佑苦笑道。

    “武帝題字的那副畫，梨卿，梨卿，我竟然從沒想過會是你……武帝，憲宗……”楊佑抓住敖宸的肩膀，指甲深深下陷，眼睛赤紅，“還有多少皇帝和你交頸而眠，和你花前月下？你說啊，你告訴我！史冊上的皇帝，后宮里都有你，對嗎？”

    敖宸聞言瞪大了雙眼。

    “呵呵……”楊佑笑道：“你看，你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了，你多無辜啊?！?/br>
    忘記了以前的種種，用無辜者清白面孔和楊佑交纏。

    楊佑很難過，他問了出來，卻不想聽到敖宸的回答，敖宸他啊，是一個善于玩弄人心的慣犯。楊佑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怯懦，他情愿不知道所有的真相。

    不，應(yīng)該在更早的時候，如果武宜之不曾告訴他密室的存在，如果他沒有發(fā)現(xiàn)血的作用。

    如果他不遵守和敖宸的誓言，那么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他會向以往的皇帝一樣，在敖宸的陪伴下度過終身，在皇位上死去，不必知曉任何的痛苦和辛秘。

    敖宸想說什么，臨了又住了嘴，只抬手輕輕拍著楊佑的背，幫他平緩情緒。

    楊佑頭暈?zāi)垦?，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日，醒來時依舊是敖宸坐在床邊。

    然后敖宸問他，“你想聽真話嗎？”

    楊佑先搖頭，然后認(rèn)命一般的點(diǎn)頭。

    “我確實(shí)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因?yàn)槲业牧α吭诓粩嗟亓魇?。一開始，只是法力衰退，然后是記憶，靈魂，最后是身體灰飛煙滅。在最初的那幾年里，我雖然是靈體，但普通人也能看見，你應(yīng)該在幻境中知道了?？墒请S著時間的流逝，我的靈魂也不能維持長久的顯形，于是到現(xiàn)在只有一些極為特殊的人才能同我有接觸。你當(dāng)年闖進(jìn)囚龍陣中，我也是吃了一驚?！?/br>
    “我原本以為不會再有人出現(xiàn)，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我只是在茍延殘喘?？墒悄愠霈F(xiàn)了，你身上的龍氣甚至比當(dāng)年的楊爍還要驚人，如果我能讓齊國繼續(xù)保持下去，那么你就注定會是中興的君王，你的成就甚至高于齊國的所有皇帝?！?/br>
    “我承認(rèn)我不想死?！卑藉访嗣哪橆a，“我想要你身上的龍氣，我要活下去，我要你親手給我解開陣法。”

    就算齊國會因此而覆滅。

    不過敖宸根本不在乎，他本來就想毀了齊國，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他恨楊爍，恨楊家的每一個人，恨這個王朝。

    可惜，早就有人料到了這一步，陣法讓他無法傷害任何一個皇族，他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親手報仇。

    “所以你就算計我？你以為讓我愛上你，我就會乖乖聽你的話？”楊佑靜靜地看著他，眼前的敖宸和記憶中的敖宸，和幻境中的敖宸完全不一樣，就像一個他從未認(rèn)識的陌生人。

    敖宸的高傲冷漠，敖宸的溫柔狡黠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灘毫無波瀾的死水，而這死水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方設(shè)法地維持自己的生存。

    敖宸說道：“如果你愛我，確實(shí)成功的幾率會高一些。”

    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想來這樣的方式，我也嘗試過不少，最后不是還在這嗎？只有你最傻?！?/br>
    他說著俯身抱住了楊佑，將下巴靠在楊佑的額頭，“你太傻了?！?/br>
    “我恨你?！睏钣訙I眼迷離地說著，“我恨你。”

    敖宸沒說什么，只以越來越近的擁抱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