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陛下給我的命令是監(jiān)視,我卻覺得我應該留些空白給他們。 陛下一路走來,天下都鋪著死人的白骨和鮮血,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多少人因為征戰(zhàn)和無聲的猜忌而死? 我很傻,若真的聽了他們的對話,陛下問起來,我一定會照實說。 而我無法預料,陛下聽到哪些話會對他們下手。 所以我選擇不聽,默默退出了房間,走到了房間前面的大廳里。 那里有不少姑娘在彈琴跳舞,正中間領舞的是一位穿著紅衣的夫人,她華貴的衣服和如同笙貴妃一樣的相貌讓我一眼就辨認出來。 她就是北海將軍楊遇春的夫人,前朝薛王郡主,當朝貴妃的雙生姐妹——楊箏。 丈夫來教坊,她一個正妻非但不吃醋,反而還跟著來了?這對夫妻還真有意思。 哦,我忘了,這位將軍夫人的哥哥也在教坊里,說不定他們兄妹之間早就對教坊有了默契,或許這里就是他們密謀聚會的場所也說不定。 我走上前去和楊箏夫人行禮,她紅唇皓齒,看起來十分明艷動人。人的氣質(zhì)還真是奇怪的東西,她和貴妃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臉,貴妃嫻靜溫婉,如同春日的細柳,她卻艷麗凜傲,如盛放的牡丹。 “侯爺在宮里過得還好嗎?”楊箏夫人問我。 我答道,“陛下感念舊情,宮里好的東西都會給侯爺捎上些。” 說起陛下,她翹起一邊嘴角輕輕冷笑,挑眉調(diào)整表情后,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和煦,摘下皓腕上的一雙金絲手鐲交到我的手里,“侯爺是我哥哥,在宮里還得靠姑姑多加照拂了?!?/br> 其實我不該收,但我并不想得罪將軍夫人,反正違命侯一直都是我在照顧,我自認也算是盡心盡力,許多東西照例他是用不上的,我要么求陛下,要么走自己的關系,都給他弄到了。 我收下手鐲彎腰行禮,“奴婢多謝夫人?!?/br> 她引著我走到檐下,這里被挖出了一條彎曲的小河,上面蓋著一層綠色的蘋草,有幾株荷花的枝莖冒出了尖。 她問我:“陛下在宮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睡覺、喝藥、看閑書、和小宮女講故事。 違命侯做的是事情沒什么要避開的,完全可以拿出來說,我都照實說給她聽了。 她聽完后有些失望,嘆息著說:“侯爺年輕可不想現(xiàn)在這樣無所事事?!?/br> 楊箏暗淡地垂下雙眼,對著我笑得有些蒼白,“多謝姑姑了,我先去外面等將軍。” “夫人請……” 別說她失望了,我當時剛到違命侯的冷宮時也嚇了一跳。 亡國之君是什么樣子,或許郁郁寡歡從此一蹶不振,或許臥薪嘗膽以求復國,可違命侯是第三種,有點像故事里說的樂不思蜀的劉阿斗。 我花了許久才明白,違命侯其實是個極度清醒的人,他對權(quán)力并沒有太過熱切的渴望,而選擇在冷宮里無所事事,也是因為他必須要減輕陛下的猜忌。 他的身份不僅關乎他自己,還和他曾經(jīng)的大臣們有關,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許多大臣都保持著對他的忠誠,這些人陛下能不用就都沒用,但總是和他斬不斷關系。 一旦他表現(xiàn)出有志有為的樣子,陛下未必會先朝他出手,但是肯定會想清理掉他認為是違命侯黨羽的那些人。 我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把馬車叫到門口,走到他們交談的屋子前敲門。 陛下眼中的違命侯黨羽有多少人?北海將軍、楊玄兄妹三人,還有那些新朝建立后就宣布歸隱的前朝官員…… 以后是不是還有我? 猜忌不需要理由,也沒有范圍,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北海將軍聽見我的敲門聲,在屋里斥責道:“馬上就出來,急什么?跟你主子一個德行?!?/br> 我低頭告罪,違命侯和他們兩人一起走了出來,走在兩人的前面,他有些生氣地回頭說道:“亂發(fā)什么脾氣。” 楊遇春沒頂嘴,威脅地看了我一眼,“沒發(fā)脾氣?!?/br> 違命侯抬手在他側(cè)臉輕輕打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責備之意。 我引著違命侯走到馬車邊上,扶著他上馬,他瘦削的指頭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臉色有些漲紅。 我知道他這是不舒服了,可現(xiàn)在他偏偏身體無力,慢吞吞動了半天也沒上車,楊遇春走過來把他抱上車,順勢進了馬車。 還好今日帶來的馬車足夠?qū)挸?,不然怎么能擠得下三個人。我翻出一旁的手帕拿著備用,違命侯進來后就坐著不動了。 楊遇春替他理了理衣服,看著他說道:“過幾日我去求陛下,把你從宮里接出來,到我府上,好歹還有郡主陪著你,總在宮里憋著,哪也不能去也不是個事兒。” 違命侯皺眉搖頭,“你不用管我?!?/br> 他說著不著痕跡地看了我一眼,“我的事情陛下自有分寸,你做臣子的少關心些?!?/br> 楊遇春聳了聳肩,跳下了馬車。 我立刻把手帕遞給違命侯,他捂著胸口,一開始壓著咳嗽的聲音,直到我們走出教坊,他才放聲釋放自己的痛苦。 他彎著腰在馬車上顛簸,臉色漲紅,手背、脖子和額角青筋直露,我不停地拍著他的背。 從他口中吐出的血很快浸濕了手帕,我重新給他換了一張,他緩了很久才平復了呼吸,靠在馬車上不能動彈,擦掉了嘴上的血跡后,才看見他的唇已經(jīng)白得如紙一般,正和他蒼白的臉一個顏色。 他頭微微仰著,喉結(jié)動了動,發(fā)出咕嚕咕嚕吞咽液體的聲音,他嘴角牽起小小的弧度,“楊將軍是個直腸子,行事魯莽了些,說話多有冒犯,還請姑姑不要介懷?!?/br> 我能理解他對陛下、對我的微微怨氣。 他看違命侯的眼神我實在太過熟悉了,我一個外人看著違命侯的現(xiàn)狀都覺得心疼,何況他對違命侯抱著這樣的感情? 可是又能怎么樣呢,他的病已經(jīng)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多活一天就是多賺了十二個時辰。 我用帕子擦掉違命侯手上的血,“將軍是個正直的人,我一直都很仰慕。侯爺與其擔心別人,不如放下心來好好養(yǎng)病?!?/br> 違命侯笑了笑,“怎么能不擔心呢?你們的北海將軍,以前還是個大字不識的牛兒,是我?guī)еM入了朝廷,怎么能不管他呢?” 我嘆了口氣,“其實大將軍那么聰明,未必需要您擔心。他只是在您面前不拘束自己的本性。” 或許只是想要讓違命侯關注關注自己罷了。 看著違命侯的病容,我不禁嘆息,這又是一場孽緣。 此事過后月余,楊玄娶了博望侯家的女兒,違命侯本想去觀禮,卻因為纏綿病榻而失約,最后只讓我去送了些禮物。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以前還能撐著在床下走走,現(xiàn)在基本上一天都躺在床上,好在他的意識還算清醒,每天依然會對著我們伺候的宮人露出溫柔的微笑,這讓我覺得他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御醫(yī)的消息卻和我的期望截然相反。 我真的覺得他沒幾天可活了,半夜里常常被這種想法驚醒,每夜都要起身過來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楊遇春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去找陛下要人了。 想也知道,陛下怎么可能把前朝皇帝放在前朝和如今的重臣手上,何況這位重臣還是帶著兵權(quán)的。 但楊遇春就是鐵了心的要人,一直不停地找陛下。 陛下暗中對我抱怨了好幾次,也說出了許多內(nèi)情。 “你知道他對我說什么嗎?”陛下赤裸著上身靠在床上,我裹著被子靠在他的腿上,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著我的頭發(fā),“他說他對楊佑從來都沒有君臣之情,他喜歡楊佑的美色,一直想**,卻始終被楊佑用君臣之義來壓著,如今好不容易楊佑變成了階下囚,他當然要借此機會把人握在手心里好好玩弄一番。” “聽起來倒像是真的?!蔽业?,“大將軍娶了貴妃的jiejie還在教坊流連,也不過是貪戀美色罷了。” “你信了?”陛下問。 我想了想,反問道:“難道不是這樣?” 陛下冷笑:“當然不是,楊遇春就是哄鬼也不是這種說法。還階下囚?當我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呢?” “他能有什么小心思?”我嘆道,“御醫(yī)的診脈不會騙人,違命侯行將朽木,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徹底用了,也免得您和大將軍之間生了嫌隙。” 陛下好半天才猶豫著說:“他……真的要死了嗎?” 我點點頭。 “我們在益州的日子,好像還在眼前一樣,那時候的楊佑多美啊,許多人都愿意為了他許下的承諾和未來奮不顧身。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啊,世事無常,當時誰又能想到今天呢?” 我默不作聲地抓住了陛下的手,感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孤獨。 天亮起床的時候,他對我說道:“你回去收拾收拾違命侯的東西,和他一起去將軍府吧?!?/br> 楊遇春親自驅(qū)車到宮門口接違命侯,他見到我有些不快,但還是忍住了,違命侯是被人抬出來的,楊遇春把他抱上了馬車。 將軍府里種了許多梅花,楊箏夫人告訴我,那是因為違命侯喜歡梅花。 ※※※※※※※※※※※※※※※※※※※※ 下章就走了,但并沒有完結(jié),還有些后續(xù)是關于老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