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宸十分不解楊佑為什么不肯放棄齊國，一個殘破的國家，不過是君主滿足私欲的肥沃土地，如今土地荒蕪薄收，為何他還要拼命地施肥耕作？

    敖宸又想起了青年的理想，只要他一天還是皇帝，他就會對天下負(fù)責(zé)到底。

    他看著青年，什么都沒有做，這是敖宸想看到的場景，卻不想讓讓青年承受。

    他想放下一切，可只要想到那些刻骨銘心的夜晚和刺痛，還有帶著皇室血脈的骯臟氣味，他就遏制不住自己毀滅的沖動。

    青年的執(zhí)著成全了他的自由，也成了他和青年之間最深厚的阻礙，只要他還是皇帝，只要他還是龍神，他們一直站在對立的兩端。

    他本應(yīng)該親手殺了楊氏最后的血脈，這是天道也能包庇的復(fù)仇，他無數(shù)次地舉起雙手，然后又緩緩放下，不管目標(biāo)是不是青年。

    下雪的時候，迎著清晨的薄霧，梅花獨自在角落里開放，敖宸坐在大殿的屋頂上，看著宮城和京都一點點地蘇醒，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敖宸剛剛下凡的時候，天下還不是這個樣子，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行走人間，如同傳說中的鬼谷門人一樣，肆意搬弄天下局勢。有很多人敬重他，畏懼他，將他看成神鬼莫測的說客謀臣，攝政王問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的功業(yè)并不在人間，如此舉措，到底想做什么呢？

    敖宸驀地想起他初見神廟時竊喜，或許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懂了神的天命和責(zé)任。

    他看見兩兄弟背后的江山祥和，亂了多年的中原大地終于等來了一個遲到的升平治世，有多少人會因為敖宸扶持皇帝的隨心之舉而受益，他和皇室間的淺淺緣分，也終將化作氣運，卷入天地間，成為王朝龍脈的絲絲縷縷，最后又回到踏足江山的每一個人身上。

    他走了，離開了京城，他要親手結(jié)束這場無休的折磨。

    敖宸能看見天命，他受困也是因為有人覬覦天命，更不想自己最后竟然還是被天命擺了一道。

    他替楊佑看過無數(shù)次，楊佑身上的氣運本來就有一大部分與他相關(guān)，自己離開后這些龍氣也不再屬于楊佑，楊佑肯定不能再做齊國的君王，這是必然，但以他也不會死，至少他龍氣還預(yù)示著楊佑能割據(jù)一方，甚至壽命也不會太短。

    見過楊佑之后，他才終于明白什么叫除卻巫山不是云，相比起當(dāng)年的楊佑，這些人雖說也有氣運，但到底是蹩腳的魚蝦，他看都懶得看一眼。

    叛軍中最有氣運的，反而是當(dāng)時被楊言廖襄打得屁滾尿流，倉皇逃竄的劉恒。他是楊佑昔日的手下，也是楊佑看重的肱股。

    劉恒的處境竟然意外地有些同楊爍兄弟相似，帶著殘兵輾轉(zhuǎn)山林間躲避追兵。

    敖宸甚至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也許楊佑和他的臣子們真的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也說不定。

    前提是他不插手。

    他本想在當(dāng)眾現(xiàn)身，用當(dāng)時說服楊爍的模式再來一次，可是臨了他又不愿意了，用這樣的方式去毀了齊國，對楊佑也未免太過殘忍。

    為了給敖宸自由，他付出得太多了，甚至到最后，連敖宸也得不到。

    劉恒逃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小河邊扎寨，敖宸也跟了過來，他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做壓倒齊國和楊佑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條河里有不少鯉魚精，其中一尾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開了靈智可化作人形，見到敖宸忙不迭地過來請他指點仙緣。

    敖宸一眼就看穿了他人身后的真模樣，他是一條黑鯉魚，也算是勉強和他有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的水族。

    他給了鯉魚一滴血，鯉魚給了他一塊鱗。

    看起來不像普通的魚鱗，應(yīng)該可以糊弄凡人。

    敖宸拿著那塊魚鱗，說自己是龍神，許諾如果劉恒有難處，只要用龍鱗就可以召喚他。還說了許多龍鱗百毒不侵，刀兵不入的蠢話。

    說起來，他當(dāng)年勸服楊爍，談的是征戰(zhàn)天下的霸道，和其他皇帝合作，只需要拋出皇位的誘餌，而誘惑楊佑，說了那么多條條有理的分析也沒能成功，最后還是靠以往一直沒成功的感情。

    現(xiàn)在對劉恒說的這些話，都是街上算卦的騙子哄人的鬼話，沒想到劉恒竟然信了，還感激涕零地磕頭道謝。

    我聽到這里笑了笑，“或許陛下也知道是假的?！?/br>
    如果他曾經(jīng)用過龍鱗，就知道敖宸一定不會回來，說不定連鯉魚精都沒有。

    “但是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借口，讓他的官兵繼續(xù)跟著他走下去。”

    在那種內(nèi)外交困的局勢下，沒有任何外在條件能證明陛下還能堅持下去，只有來自虛無的神鬼之說，沒有任何證據(jù)就能讓人信服，讓人為之癡狂。

    何況他手里現(xiàn)在還真有了一塊不尋常的“龍鱗”。

    敖宸看著我仔細(xì)辨認(rèn)著我的眉眼，“你當(dāng)時，也在他軍中？”

    我笑著點頭，“自我跟隨陛下之后，東西南北，四處征戰(zhàn)，從無別離?！?/br>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看來你年輕時也是命硬，一介女流，竟然在這么亂的局勢中也能平安活下來?！?/br>
    “有賴陛下保護(hù)?！蔽矣行├哿耍N了錘自己的腰，上了年紀(jì)就是有些不好，坐著都嫌累。

    敖宸繼續(xù)說他的故事。

    他本來也懶得管人間事了，這一次不過是給了劉恒一點甜頭，當(dāng)時劉恒已經(jīng)走到了末路，如果就此被廖襄斬殺，那是他的命。如果劉恒因為這點莫須有的胡話就能重整旗鼓，度過難關(guān)，那也是命。

    可能嗎？

    敖宸對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有好幾次都想回去親手幫幫劉恒，畢竟看著別人殺死仇人，總歸沒有自己動手來得暢快。

    但他沒有回去，他總是安慰自己，給了“龍鱗”，日后齊國滅亡，也算是有他的一份了，他什么都沒做，倒也不虧。

    他以為劉恒不會因為龍鱗而得到什么實質(zhì)的力量，也覺得楊佑至少會作為割據(jù)一方的諸侯活下去，然而事實證明，他都錯了。

    凡人總是能以超乎他想象的方式，帶給他不能接受的結(jié)果。

    他說完就住了口，似乎故事就到此為止。

    但我直覺他還有很多沒說出來，從陛下得到龍鱗，到違命侯身死這段時間，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可我再問他只同我搖頭，似乎是不想再多說。

    我并沒有經(jīng)歷過他和違命侯經(jīng)歷的那些，也不像違命侯的大宮女瑞芳一樣有著可以質(zhì)問的立場，我只是一個過路人，一個有幸在黃泉路上送了違命侯一程的過路人。

    我什么都沒有。

    我眨了眨干澀的眼睛，從床頭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卷圖紙攤平了放在桌上，“這是京郊的地圖?！?/br>
    我指著一處地方說道：“這里是違命侯的墓xue。我以前常常去看他，后來腿腳不便，他又離陛下的皇陵太遠(yuǎn)，后來就漸漸沒去了。當(dāng)時有不少大臣舊故都會去看看他，如今我是最后一個舊人了，我也離死不遠(yuǎn)了，到時候連個祭祀他的人都沒有?！?/br>
    雖說他也不一定非得要那些紙錢不可。

    我還是說道：“我知道您有許多時間，想求您以后多去去看看他。萬一還能遇上他的轉(zhuǎn)世……”

    我心里并不太想違命侯再遇見他，人和神之間的差距太大，再次相遇，他們就會有好的結(jié)局嗎？

    可是他們的羈絆太深了，以至于任何人都無法斬斷，“轉(zhuǎn)世也好，忘掉了一切，都能好好過著，也不枉他癡心一片。”

    “給他燒了幾炷香，也就只能這樣了。”敖宸從地圖上抬頭看著我，聲音由無盡的落寞轉(zhuǎn)為平靜，“你居然相信轉(zhuǎn)世？”

    連違命侯給我講的龍神我都信了，又怎么不相信轉(zhuǎn)世呢？

    敖宸站起來推開窗，窗外是我為陛下種的花圃，里面栽滿了太子差人給我送來的各種花，我其實都認(rèn)不全，但聽經(jīng)常過來的侍衛(wèi)說，都是極為名貴的花，光是姚黃魏紫都有好幾棵。

    正值仲春，鮮花盛放，漫天都是嗡嗡叫著的蜜蜂和翩飛的彩蝶，還有各種花粉的香氣。

    他背著手開口，蜜蜂扇動翅膀，用忙碌掩去了他的孤寂，“孟婆湯一飲，前塵皆忘。如果什么都不記得的楊佑，不在帝王家，不讀圣賢書，不知道有一條黑龍，即便是同一個靈魂，他還是楊佑嗎？”

    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我從未想過，的確，如果陛下有轉(zhuǎn)世，沒有了以前的記憶和經(jīng)歷，他不再是節(jié)度使家的公子，不再騎馬打仗，不會在隴西救下一個差點死于饑荒的女孩，他或許還是陛下的靈魂，卻不再是我的陛下了。

    那么即便我苦苦尋覓，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即使敖宸能找到他的轉(zhuǎn)世，然后善待違命侯，和違命侯交好。

    終究也不是故人了。

    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一切都像是一場朦朧而華麗的夢，在織起了無數(shù)情絲之后，被生死決絕地斬斷。

    敖宸靠在窗邊笑了笑，轉(zhuǎn)過身來在桌上放下一個黑色的黑子，四角金龍包邊，他推向我，“本來是專門找來給他的，現(xiàn)在他不在了，就給你吧?！?/br>
    “這是什么？”我問道。

    敖宸轉(zhuǎn)身欲離開，“長生不老藥，隨你怎么處置吧。”

    他沉默了一會，最后留給我一個不知是自嘲還是苦澀的笑容，“都無所謂了?！?/br>
    他的消失和他的到來一樣毫無預(yù)兆，也沒有任何痕跡。

    天意弄人，我如今才懂了它的含義。

    我打開了盒子，里面放著一顆碧綠色的丹藥，藥香清潤了整件屋子，我陳舊的身體仿佛也因為藥香而輕盈了些。

    我蹣跚地走到柜子里，打開暗柜，拿出里面的牌位擦了擦。

    故皇帝楊氏諱佑之靈位，字都被我多年擦拭弄掉了些漆，我也是太不小心了。

    我把不老藥放在靈位前供了一天，然后丟進(jìn)了我房前的井里，繼續(xù)一天的勞作，打水澆花。

    花越開越盛，我忍不住想，那些在嚴(yán)寒中盛放的梅，究竟是忍著何等決絕的痛苦與孤寂，才要在風(fēng)刀霜劍里肆意地奉獻(xiàn)美麗。

    我回到屋里，寫下曾經(jīng)學(xué)過無數(shù)次的詩，違命侯用瘦弱的手腕教我寫的詩。

    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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