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束薪
“公主,小林將軍來了?!毖缪缤銧t中加了幾塊香餅,把茶杯端至床邊。 皇穆睡得恍恍惚惚,揉揉眼睛喃喃地問:“林開?” 宴宴指揮侍女掀開帷幔,遞過茶去。笑道:“是?!?/br> “請他到鹿飲溪,我稍后就到,”皇穆邊說邊埋首枕上。 宴宴說了聲“好”,正待命人引林開去書房,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眼皇穆,見她果然又睡了過去。她笑著輕聲道:“公主,再睡下去,晚上又該睡不著了?!?/br> 皇穆趴在床上說了句什么,拉過被子把自己蒙了起來。 宴宴無可奈何先遣人去迎林開,命人將寢宮窗戶打開透氣,她掀開被子,哄著皇穆喝水?;誓掳霌纹鹕碜泳椭氖趾攘丝诓?,她突然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命人上茶了嗎?” “吩咐過了?!毖缪缈此荒槈男?,知道后面有話等著自己,但又覺得沒什么可讓她調侃的。 皇穆點點頭,笑著說:“你可不要把所有的好茶好點心都擺給他呀?!?/br> 她說起的是前段時間馮鐸將軍府夜宴時的笑話,林開前去赴宴,馮府的內侍輪流上前或遞茶或送點心地偷看他,已至筵席未開,林開席前已疊得小山一般。 宴宴也聽聞了此事,笑道:“我雖有心,然此事一己之力終是不逮,還要眾人同心協(xié)力方可成行?!?/br> “既如此,你們排個昭穆,或上茶或送點心,留幾人幫我梳妝,其他人現(xiàn)在就可以出發(fā)了,我留他久些,力爭大家都見他一見。” “林將軍為何事來?”皇穆與林開彼此見禮,落座后喝了口茶,主觀地認為今番果然不同往日,臉上的笑于是又濃重了些。 “和主帥謀些機密事?!绷珠_不知皇穆臉上的促狹因何而起,卻不由也帶了笑。 皇穆聞言一臉遺憾:“需屏退左右?” 林開頷首:“如此最好。” 宴宴看看皇穆,見她點頭,引著屋內眾人逶迤而去。 皇穆示意林開喝茶:“南亭如此機密,所為何事?” 林開起身向皇穆長揖:“卑職無能,勞動主帥馭龍過雷陣?!?/br> 皇穆笑:“客氣了,這是份內之事?!?/br> 林開整頓衣衫,復又坐好:“今年不同,主帥平蛟亂之傷未愈?!彼f著看向皇穆,皺眉澀聲道:“卑職不知主帥尚未痊愈……” 皇穆輕輕搖頭,“你我之間,不說這種話,’卑職’等語,不過素日玩笑而已。雷陣一事,你不必掛懷,你過雷陣自然無礙,但我不放心陸深,我不敢亦不能讓他入內?!?/br> 林開輕輕點頭,“卑職有一事相求主帥,明年春分,還請主帥容卑職引少龍過陣?!?/br> 皇穆笑顏更盛,點點頭,“好?!?/br> 林開見她應允了,臉上輕松了些,“卑職此來還有一事,求主帥賣官鬻爵?!闭f著從袖子里拎出一個墨綠色繡銀竹乾坤袋,放在桌上推向皇穆,笑道:“唐突主帥了?!?/br> 皇穆興致勃勃地打開袋子,里面赫然是一袋螺珠,雞卵大小,光華璀璨,袋內泄出的光芒照得書房流光溢彩。皇穆好奇地抬頭看來看去,手里一下打開一下合上一下只露出一點光華,看屋頂壁上華光浮動。 她玩得不亦樂乎,“原來這就是蓬蓽生輝呀?!?/br> 林開笑,“主帥過謙了,此處若是蓬蓽,那放眼九州四海,豈非皆是草屋棚舍?!?/br> 皇穆合上袋子,帶著些力氣拎了拎,巋然不動。 “這有多少顆?”她好奇道。 “一百三十三枚?!?/br> 皇穆一臉嘆為觀止,“你這個袋子好能裝呀!” “主帥若不見棄,這樣的袋子,卑職還有四五個?!?/br> “可是我也不太用得到,”皇穆想了想,覺得沒什么需要乾坤袋的地方,“你找我什么事?你想來麒麟?沒有問題,我把陸深免掉,你來做我的副帥?!?/br> “卑職為患朱雀殿就好,麒麟殿,卑職就不荼毒了?!绷珠_想起皇穆以前的玩笑,顏色越發(fā)和悅:“不知主帥可聽說過太樂丞司音局的箜篌副使廖寧瑯?!?/br> 皇穆熱烈點頭,“聽說過聽說過!” “如今她任期已滿,司音局尋常樂使任滿便要退為指導使,司音局如今掌管箜篌的指導使有七人之多,”林開說到此處,便沒了下文。 皇穆卻聽明白了:“你想讓她居何職?” “卑職近日聽聞,玉簪神位……” “此位不可謀,”未等林開說完,皇穆便搖頭打斷,“今上登基之時頒布的新令中就有關于草木司禽獸司的條文,這類堂部的掌正副正皆要由各堂部自己的上神擔任。十二花神的主位只能由草木司的草木上神擔任,姑且不論廖寧瑯是凡人飛升成仙,就便是草木司生長起來的草木仙使,未晉上神位,我也不能任其為玉簪宮主位?!被誓孪肫鹦┡f事,笑起來,“草木司頗有些窮經(jīng)皓首年事高古的老仙,便是我掌了花朝監(jiān)如斯年,一想到要見他們,還是頗為頭疼?!?/br> 林開見皇穆斷然拒絕,一時無話可說。 “她只看上了玉簪花宮位?沒有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不是她只看上了玉簪花宮位,是我看上了這個位置,想為她圖謀?!?/br> 皇穆看了看那袋螺珠,笑起來,“你將這袋螺珠送于太樂丞或者司音局掌正,遑論七個箜篌指揮使,便是十七個,七十個……恩,七十個怕是有些困難,就算是十七個指揮使,荀寧瑯也必將列為首位?!?/br> “她不愿在司音局,覺得那里人事紛擾?!绷珠_解釋道。 皇穆想起平日花朝監(jiān)中那些小動作,笑道:“花朝監(jiān)的人事,并不比司音局單純?!?/br> 林開點點頭,將手中茶放下,預備起身告辭。 “你且等等,除了花神主位,就沒有其他意向了?” “我于女仙使的位置,本就生疏,玉簪宮也是聽人說起才動了念頭?!?/br> “花朝監(jiān)內有一個調香局,副使位一直空懸,是個正六品,她要是愿意,可以擔此位,香局內沒什么事,侍弄花草,按月令置香等事有專門的女史,所以頗清閑。人事上,也相對單純?!?/br> “掌正如今是誰?” 皇穆低頭喝了口茶,笑著搖搖頭,“這樣吧,麒麟殿內的六尚虛懸,她要是愿意,便來在麒麟殿做尚宮吧?!?/br> 林開低頭想了想,笑了起來,“如此,這樣的螺珠卑職再送主帥一袋。” 皇穆叉了一塊栗子酥,笑道:“明珠十斛買娉婷,你且留著為廖尚宮做別的事吧?!?/br> 林開低頭喝茶,任皇穆取笑。 “她是你凡間的故人?” “不是,后來認識的。主帥聽說過我們的事?” 皇穆笑,“天上諸神何其無聊,尋常往事皆愛若珍寶傳頌不住,何況是你的事?!?/br> 皇穆的話只有一半屬實,他重新被人議論,是三年前的靖晏司歲末宴會,眾人感慨他平復如舊,依然是個俊爽有風姿的英姿少年。而有關他的消息再次動輒風聲雨聲,則是他重回朱雀殿,任副指揮使,率三千玄武騎血戰(zhàn)一天一夜解渝州之困。押送俘虜回淳熙之時,他高坐龍驥之上,紫金兜鍪,朱雀大氅,眉目如畫。少女們那天為他擲下鮮花,幾日后還堆疊在朱雀大街之上,被車馬踐踏成泥,香氣縈繞于行人鞋履,馬蹄,車轍之上,經(jīng)久不散。慶功宴時,天后將一朵紫色的牡丹送于他。雖未說明,但舉朝皆知,那是容晞郡主托天后所贈。天庭于是盛傳林開將為駙馬,后來不了了之,于是傳言又起,說他心里還念念不忘廖寧瑯。 林家世代武勛,尤擅龍戰(zhàn),五年前春分龍登,林開馭龍引少龍過啻雷陣,坐下赤炎龍突然發(fā)狂,觸發(fā)雷陣,他面目盡毀,幾乎殞命,后經(jīng)醫(yī)署治療,性命無憂,卻法術盡失,連站立行走都做不到。眾人感慨連連,唏噓連連,遺憾連連。林開自得知自己再無法站立之時便拒醫(yī)拒藥,意志消沉,一心求死。廖寧瑯于是入林府照料。眾人皆以為那便是他們彼此的歸宿了。太樂丞也未追究廖寧瑯擅離之罪??蓻]想到林開痊愈后,廖寧瑯便回了太樂丞,有傳言說是林老夫人不同意痊愈后的林開迎娶樂女。這段過往在林開重新備受矚目后,渲染的極為悲情,如何情投意合,如何有緣無分。 那段時間以林開和廖寧瑯為主角的話本戲文多極了,皇穆看了不少,其中有一句她忘了原文,大意是,他面目盡毀,她在身畔悉心照料的那段時光,是彼此皆不可回想注定失去的空歡喜。她當時頗不厚道地大笑起來。那些書后來被晴殊她們拿走傳閱,于是便時常見她們捧著書哭哭啼啼。 林開告辭后皇穆扶著宴宴緩緩出門,空氣清甜,她深吸了口氣,有些遺憾地對宴宴道:“去歲做的梅花香,這一冬都未曾點過?!?/br> 宴宴笑,“公主想聞,回去點上便是了?!?/br> 皇穆?lián)u頭,“那香要大雪時節(jié)才好,如今都快三月了,不合時宜。今日天色好,我們去花園轉轉?!?。 宴宴對皇穆突如其來的興致頗為詫異,這人尋常特別懶,如今居然想拖著一副殘軀逛花園,但她肯走走她再高興不過。 正值春濃,園子里花葉葳蕤,生動鮮明,鶯蝶交飛,熙熙攘攘一副韶華盛極之景,和風將花氣草木氣一層層堆疊起來,香氣滋潤幽甜,皇穆四下看看,幾株晚櫻開得尤其絢麗,“這是什么品種?” 宴宴也覺得這美麗實在驚人,幾乎是嘆服道:“睡鴛鴦?!?/br> “我們到前面的亭子里坐坐,讓她們送茶來?!?/br> 宴宴回頭看看,見已經(jīng)有內侍跑去安排,便攙扶著皇穆向前走。 “好多了。”皇穆笑。 “好多了也不是你真的好多了?!?/br> 皇穆看著她笑,“你也還生著氣?” “沒有,你說要去謁見天君,我猜就差不多。那天看你回來行動自若,自然就知道了?!毖缪绲卣f。 皇穆邁步上石階,笑道,“我再不吃了?!彼f完自覺沒什么可信力,為顯誠懇,又補上一句:“盡量不吃了?!?/br> 宴宴垂著眼眸,沒有說話。 茶具很快送來,皇穆扶著宴宴坐下,看她打開提梁盒子,一層層鋪開,對眾人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們在這里坐坐。”宴宴將茶杯洗了,煮水泡茶。拿了個云過天青色晏盞,洗過茶后再次注水,放在皇穆面前。 “點心吃什么?” 皇穆探頭看看:“我要獅子糖、荷花酥?!?/br> 宴宴用茶夾將她要的點心放在小牒中,推至茶杯旁。 “前幾天花朝監(jiān)送來份請位表,七月玉簪的花神位目前空缺,我眼下沒有好人選,你先去花朝監(jiān)幫我料理些時日?!被誓履闷饓K荷花酥,一個花瓣一個花瓣地咬。 宴宴微笑,“原身非草木修仙得道者不能繼位花神,玉簪花神又是七月花神主位,公主如今又不怕蘭臺眾卿糾纏了?” 皇穆一臉跋扈:“花朝監(jiān)在我手里,我讓誰做花神,誰就做得花神。規(guī)矩是天君定的,不是我定的。蘭臺糾纏,讓他們且糾纏去!” “我于花朝監(jiān)知之甚少,這個職位,我承擔不起?!毖缪缱チ税雁y杏慢慢剝。 “早十幾年前你就主持過花朝監(jiān),我掌花朝監(jiān)多少事情都是你經(jīng)手的,怎么如今卻說知之甚少?秦尚宮過謙了?!被誓?lián)熘齽兒玫你y杏一粒一粒地吃。 宴宴手上不停,低著頭給她剝銀杏,柔聲道:“我是不會去的?!?/br> 皇穆看著宴宴,長嘆口氣,輕聲道:“麒麟要改做太子府兵了,快則半年之內,最遲,也拖不到明年。” “我不會去的,麒麟改成什么與我無關,我不隸屬麒麟殿,我是福熙宮的掌正?!毖缪缫琅f低著頭,她知道此刻不能抬頭,不能看她,不管她言語中如何悲哀悲傷,如何帶了幾乎卑微的哀求,她不能看她,看了就有可能被她說服。 “六月我依舊會請辭公主位,萬一今年準了,九月之后,這福熙宮我便住不下去了?!被誓驴纯赐ね饩吧X得自己這處地方選得并不好,此時春光正盛,遠山嫵媚,湖光瀲滟,對著這風物閑美的,她自己的一方天地,她心內于是真的泛起些微慟。 “這里雖然叫做福熙宮,可是和宮里的福熙宮并不是一回事,為何這里你也不住了?”太子入麒麟的旨意下達不久,皇穆就與她說了麒麟即將轉手,她雖然心下難過,但卻沒想到皇穆依然要請辭公主位,并且連此處都住不得了,她聽到此處不覺大驚,抬頭看向皇穆,卻發(fā)現(xiàn)她面上有了悲戚之色。 皇穆看著她的眼睛,沉靜道:“此處不是福熙宮,這里是麒麟主帥府?!?/br> “天君不會同意你請辭公主位的請求,更不會收回此處的?!毖缪缛滩蛔∨c她分辯。 “可我既然不是主帥了,如何還能住在主帥府?!被誓履菈K荷花酥還沒吃完,她垂著眼簾轉著圈咬花瓣。 “那你要去哪里?” “葉家在西洲有處領地,我這幾個月在命人收拾?!?/br> “我和你一起去?!?/br> 皇穆看著她笑,“麒麟歸太子,我辭公主位,之后便是辭花朝監(jiān),屆時我什么都沒有,一個散仙,哪有散仙還帶著掌正的。你不必擔心我,我手里頗有些金值夜明珠螺珠以及大珊瑚,便是沒了□□供養(yǎng),日子也會過得很好?!彼f到大珊瑚笑了起來,張開雙臂比劃道:“那么大的大珊瑚!” 宴宴不為所動,“我跟著你。” “你已是正四品的掌正了?!?/br> “那都不重要?!毖缪鐡u搖頭,“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沒有什么父母親人,沒人指望我。我哪里都不去?!?/br> 皇穆看著宴宴,“你先想想,不急的?!?/br> 宴宴一字一頓道:“我早就想過了,我哪里都不去?!?/br> 皇穆看著波光粼粼的湖水,良久緩緩點頭,“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