貽我彤管
宴宴命人將提梁盒子放在桌子上,近前把皇穆踢在一旁的被子蓋好,正欲出門,就聽身后問:“是好吃的嗎?” 宴宴笑著回首:“是司執(zhí)院送來的今年端午預備發(fā)給軍士的禮盒。紹指揮使請你定奪荷包樣式,還有荷包上題寫什么?!?/br> 皇穆打了個哈欠,抱著被子沒精打采地坐起來,“今年端午與夏至是一天嗎?” “不是,端午要早?!毖缪缟袂橥锵В瑢⒑凶犹岬介缴?。一層層鋪開給她看。 盒子里裝著些五色線、菖蒲、艾草、避瘟丹、蘭湯袋、麒麟符、小虎布偶、裹絨銅錢、長命縷、五毒圖、配豆娘、龍鞠、小龍舟把件,葫蘆及石榴形的香囊。 皇穆拎著耳朵提起小虎布偶,丟在團成一團的樂芝身上,樂芝睜眼看了看,打了個哈欠從身上推下去,埋頭接著睡。她揉了揉貓頭,捏了捏貓耳朵,撿起葫蘆形的香囊,“香囊這個就好,寫…… ”她看著窗外,“就寫‘萬象風煙’”,她丟下香囊拿起配豆娘,“和紹崇說讓家中有孩子的上報一下,小孩喜歡什么就給什么。有些女孩不喜歡配豆娘,喜歡龍鞠。” 宴宴點頭答是。 她拿起小龍舟把玩,“端午那天誰在家?” “寧曼。”宴宴見她不玩了,把東西裝回盒子一層層蓋好。 “不必留人,你們都出去玩吧,前幾個月我一直病著,上元上巳你們都沒出去,我如今好了,端午你們出門看看龍舟,龍鞠,四處轉轉,買些好吃好玩的,或者回家斗草吃粽子?!被誓卤н^樂芝,抱著她躺回枕上不住地捋來捋去。 宴宴笑:“又不是小孩子,誰還斗草玩。” “周晴殊去年上巳斗草輸給了她堂姐還是表姐,回來之后就和花朝監(jiān)定了一年的奇花異草,結果今年上巳她因為我沒心情去,端午再不讓她艷壓群芳,我怕她遲早東引禍水至我身上?!被誓抡f著想起晴殊去年回宮時那一臉的氣急敗壞,笑起來。 宴宴也笑,“吃食預備的是粽子、粽子糖、紫蘇梅與雄黃酒,時令水果則是桑葚、木瓜與櫻桃。” “可以。你讓他就這樣準備吧?!?/br> 元羨聽完筵講在宮里陪天君天后用過午飯才回麒麟,他以為皇穆休息了,不想內(nèi)侍回報主帥還在鹿鳴堂。 他入殿時皇穆正往外走,身后三五個內(nèi)侍收拾著地上攤開的地圖。 “殿下用過膳了?” “在宮里用過了。你呢?”他看著她身后,“我還么沒吃呢,”她說著上前拉元羨的手,“那是龍鞠的陣圖。” 元羨恍然大悟,“再過幾天就是端午了?!?/br> “今年麒麟首戰(zhàn)的對手是朱雀,屆時還望殿下為我麒麟將士吶喊助威。”皇穆邊說邊回頭沖他笑,昨夜一場大雨將近日的悶熱一掃而空,皇穆今日著主帥常服,頭上戴著蓮花小金冠,回首一笑只讓元羨覺得光艷照人。 他還是不習慣,他本以為時間會讓他對皇穆習以為常,沒有,三月了,他依然驚心動魄。 “你會上場嗎?”他想起茂行說過她有一套龍鞠裝備。 “我不上場?!被誓聽恐w從鹿鳴堂入晴明館。換了衣服,洗了手,見桌上已擺好了午飯?!澳阍趯m里吃飽了嗎?” “我陪你喝點湯?!痹w看了看桌上莼菜湯,也洗了手。 “殿下下午忙什么?”兩人落座后,皇穆有點不懷好意地笑著問。 元羨想了想,“下午,下午沒什么事?!?/br> “那殿下下午把之前說好的端午的辟邪符寫了吧!”皇穆很是激動,這活終于找到捉刀人了! “好,在哪里寫?” “就在這里吧!” 元羨點點頭,“不知可否請主帥為卑職研磨鋪紙?”他看著她笑。 “殿下為我麒麟將士揮毫潑墨,按理臣該伺候左右,但是我下午要去清夷堂,今日約了赫詹?!彼緛淼暮门d致立刻煙消云散,長嘆了口氣,一臉哀傷。 皇穆傷愈后深感這三個月既懈怠了力量也疲敝身材,不至于髀rou復生,但她之前總疑心自己胖了,這份擔心,在那日與陸深演武穿武訓常服時被徹底放下,衣服空蕩得簡直不像自己的。她傷愈后逢單日下午在清夷堂舞刀弄槍,每次回來都抱著元羨哭哭啼啼,哀嚎道:“好累啊,我再也不去了!”她話雖如此,但依然于單日下午哭哭啼啼地出門,再哭哭啼啼回來。 宮內(nèi)眾人皆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除了他,再沒人理她。元羨最喜歡她嚎叫著撒嬌,每每這個時候,給她塊糖,或者糕點,她就扎在他懷里,抱著他痛罵下午與她對練之人,他順便拉拉手摸摸臉拍拍頭,兩人每每樂此不疲。 皇穆往硯臺里加了幾滴水,站在一旁等了等,做作出一副賢惠模樣,垂頭嫻靜研磨。 她本以為自己從清夷堂回來元羨就將八十張辟邪符寫好了,結果元羨下午跟著陸深看練兵推演,她回宮的時候他還沒回來。 她預備了一腔怒火,準備向元羨發(fā)難,結果下午太累,坐在榻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時元羨正在對面悠哉悠哉地喝茶,見她醒了,端著茶杯坐在身旁,摟著肩膀扶她起來,喂她喝水。她喝完了才想起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好好在晴明館寫辟邪符而跑出去看練兵推演。 她搖搖頭驅散睡意,瞪起眼睛怒目而視。 元羨見她迷迷糊糊之際突然睜大眼睛,以為是水燙了,嘗了口覺得溫度剛好,疑惑道:“怎么了?” “殿下言而無信!”皇穆的怒目沒有表現(xiàn)出心內(nèi)的憤怒,便只能宣之于口,但她此時剛醒,聲音還粘粘纏纏的。 她尋常時候的矯揉造作就讓元羨愛不釋手,此時更是一廂情愿地堅定認為她在撒嬌?!澳悴辉谖疑磉叄覍懖幌氯??!彼畔卤訙惤嗽谒a邊親了一下。 于□□上,最早元羨雖然總想動手動腳,但也只局限在“想”,他們在一起不久后每次主動都是皇穆,他開始還擔心自己唐突了她,后來發(fā)現(xiàn)每次被唐突的都是他,也就不在拘泥。 皇穆因為覺得這是件苦差事,所以本就不存在的被她刻意維系的怒火煙消云散,她覺得元羨說得頗有道理,有求于人自當放低身段。 于是吃過晚飯,便站在書案前為他磨起墨來。 元羨施法拖了把椅子放在皇穆身邊,“主帥請坐?!?/br> 皇穆下午太累,睡了一覺依舊倦倦的,元羨不給她搬椅子她也準備磨夠了大概的墨自己就回榻上歪著。 “寫什么?”元羨蕩了蕩筆,看著沒精打采的皇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 “辟邪除穢就好?!被誓伦潞箜樖执蜷_了桌上的食盒,取了塊杏仁蜜酥,一邊吃一邊磨墨。 元羨書寫起來,皇穆磨了幾下就厭煩了,施了法術使墨錠自行研磨,挪到元羨左手邊,他寫好一張,她就收起一張。兩人一邊說些閑話一邊動作,不多時就寫了三五十張。 元羨寫得有些累,放下筆伸展手臂,皇穆殷勤上前為他捏肩捶背,“殿下辛苦了,殿下休息一下?!?/br> “多少張了?”元羨起身拉過她的手,在她手臂捏來捏去,她每次從清夷堂回來都要找人按摩,今日回來就睡了,他這會兒想起來,于是學著醫(yī)官的動作上下其手。 他的力道,位置,沒有一點是對的,但皇穆或者是感其心意或者是因為他幫自己寫了辟邪符,雖然他全都不對,也依然覺得很是舒服。 “今天很累?”他看看時辰,覺得她今日要比以往蔫得早。 “今天是赫詹?!被誓乱а狼旋X后一臉沉痛。 “赫詹,司執(zhí)院的赫詹?”元羨與麒麟眾人如今也熟悉了,印象中赫詹極為溫和儒雅。他的吃驚全然在皇穆的意料之中,“此人與近身纏斗頗有心得,天權網(wǎng)中,麒麟無敵手?!被誓抡f著又得意起來,“未來二百年內(nèi),估計也沒有?!?/br> 元羨聽完更覺吃驚,赫詹文人氣質(zhì),容止儒雅,沒想到居然擅近身。 “吃驚吧!人不可貌相!他就是看起來斯斯文文,實際上下手快且兇狠,并且力量之大,移山填海輕而易舉。陸深曾經(jīng)認真與他在天權網(wǎng)中戰(zhàn)過一次,”皇穆說著搖搖頭,“連五十個回合都不到,就力竭敗陣?!?/br> “那你呢?你和他能站多少回合?”元羨好奇。 “三十?不會更多了。只是此人頗狡猾,經(jīng)常一副也筋疲力盡,讓我產(chǎn)生難分伯仲之錯覺?!被誓滦Α?/br> “他好像是司政?這么能打為什么不做司戰(zhàn)?” “他法術不行,先天內(nèi)丹有損,天權網(wǎng)內(nèi)眾人不是他的對手,天權網(wǎng)外,他就不行了?!?/br> “他似乎聽力不佳?”元羨想起皇穆傷重行動不便之時,玩笑說九月的練兵她和赫詹組隊,軍旗上就書“跛聵”二字。 “據(jù)說小時候還聽得見,后來生了場病,幾乎殞命,艱難痊愈后右耳就失聰了?!?/br> 元羨頗有些惋惜,“你的緊身纏斗是和他學的?”他想起茂行所說的,她曾因“牝雞殿”三字,將白虎一名參將手臂斬斷。 “也不光是他,初建麒麟之時,我什么都不會,麒麟六品以上參將幾乎都教過我。” “我聽人說主帥于近身用劍上,非常擅長?!痹w將皇穆兩條手臂揉了幾個來回,覺得不是很累了,又坐回書案前。 皇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殿下是聽說了我和?;傅氖??” 元羨早忘了那人叫什么,此刻見她神情玩味,不覺有些緊張,他略作猶豫終究點點頭,“剛來麒麟時,聽說的?!?/br> 皇穆笑笑,走到書案前看了看墨,他們說話的時候她沒讓墨錠停下,此刻墨已聚了不少,她停了法術,將墨錠放回竹葉形的瓷墨床上,微笑著看向元羨,“如今這故事演繹到什么地步了?前幾年是我傷了他的右臂,他右手因此再不能用劍?!?/br> 案上的狻猊爐徐徐吐出縷縷香云,青磚地上花影憧憧,墨香煥散開來,帶著絲絲涼意,將屋內(nèi)原本甜膩的鵝梨暖香沖淡了些。她嘴角翹起,帶著些笑意,眼里也泛著些笑意,可元羨就是從那副面孔中看出些不屑一顧及饒有興致地探究,他許久未見過這樣的皇穆,內(nèi)中升起些懊惱,略一遲疑,艱難笑笑:“如今的說法,是你斬斷了他的右臂。” 皇穆微笑著點頭,沒再說話。她轉過書案坐在元羨的左手旁,翻看了幾頁元羨寫好的“辟邪除穢”,抬頭看向元羨:“殿下信嗎?” 元羨相信。 這個故事從聽到的時候他就沒懷疑過,可她看著自己,他搖搖頭,“我不信?!?/br> 皇穆臉上流露出一絲哂笑,有點懶散道:“我不知殿下聽到的是哪一個版本,但不管哪一個版本,無非都是?;刚f我牝雞司晨,我與他比武,他不敢傷我,于是被我所傷。過程就是這樣,但我沒有斬斷他的右臂,我那時候還不太會用劍,我那日用的是峨眉刺,貫穿了他的右肩,將他釘在場上?!被誓掠沂治杖?,向外做了一個“刺”的手勢。元羨以為她會笑一下,做些解釋,此事他后來著人打探過,?;傅挠冶鄞_實在那次之后就無法用劍,他也因為這件事從司戰(zhàn)參轉為司政。 “校場比武,刀劍無眼……”元羨搜腸刮肚卻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只好訕訕停住,低頭又開始寫,“多少張了?” 皇穆拿起來數(shù)了數(shù),“五十七?!?/br> “紙可能不夠了,還有嗎?”元羨看看手邊那疊麒麟箋的厚度,問道。 “再寫十幾張肯定夠了,我去年寫了七十張?!?/br> “東宮眾臣,我也想送上幾張?!?/br> “紙多得很?!彼鹕砣ス褡永锶〖?,她拿來十幾種紋樣的花箋擺在元羨面前,“殿下想用哪一種?” 元羨將筆放在筆山上,面前攤開的花箋上,圖案不出意料的有鹿、鶴、梅蘭竹菊、四時花鳥、祥云等等。 他拿起一張小鹿花箋細細端詳,仿古色宣紙上赭石色勾勒的小鹿靈動活潑,有站有臥,或靜或動。他有點沒話找話,“早聽人說麒麟箋紋樣雅致,圖案精彩,名不虛傳?!?/br> 皇穆只是笑,將花箋一張一張攤開,拿起一張龍箋,“這張就算了?!?/br> 素色箋紙上金龍威風凜凜,龍身縈繞祥云,身下是翻滾的海水。元羨數(shù)了數(shù),龍有五爪。是天君的五爪金龍海水箋。龍箋之旁還有張鳳箋,他以為會是天后才能使用的鳳凰梧桐箋,并不是,他拿起來細細端詳,箋上無祥云,無梧桐,就是尋常的團鳳箋。 “殿下想用哪一款?”皇穆像是許久都沒看過的樣子,拿著一張草蟲箋看得津津有味。 “我還用和剛才一樣的就好?!痹w把每張都看了一遍,把花箋一張張疊起,拿著麒麟箋和皇穆道。 皇穆點點頭,轉身去柜子里取。元羨算算時間,距離端午還有幾天,決定今天寫完皇穆要的數(shù)目就不寫了。他見皇穆把紙攏在一起大概是要收回柜子里,趕忙說:“別收了,那些送給我吧!”他說著,帶著些討好地沖她一笑,“主帥,卑職替主帥寫符,不知主帥可否為卑職寫一張呢?”元羨把他寫好往一邊推推,從皇穆理好的那沓花箋中選了一張四時花卉仿古色麒麟箋,端端正正擺在皇穆面前,面上帶了些他所不自知的惴惴不安,他覺得這一會兒他們的關系似乎回到了幾個月前,她予取予求,可十分漠然冷淡。 皇穆卻不推辭,探身取過元羨剛剛用過的筆,“寫什么? ‘辟邪除穢 ’?” “不不不不,寫點你喜歡的話?!痹w覺得自己要什么“辟邪除穢”啊。 皇穆笑了,蘸了蘸墨,細細思想。 元羨見她這會兒面色不似剛才那般淡漠,得寸進尺試探道:“或者你先給我寫一張 ‘辟邪除穢 ’,你這兒有扇面嗎?” “有?!被誓曼c頭,說著就要起身給他取。 “你告訴我在哪里,我自己取,你先給我寫‘辟邪除穢’。”元羨按住她肩膀,站起來。 “我剛才取花箋的旁邊柜子里。”皇穆指了指?!澳阋裁大w?” “我要行書?!痹w覺得皇穆一手行書尤其風流。 皇穆點點頭,提筆書寫。那邊元羨找到扇面的柜子,發(fā)現(xiàn)不僅有扇面,還有扇骨,他給自己挑了副龍角的?!爸鲙涍B扇面都送了,扇骨也送一副吧!”他轉身笑嘻嘻。 皇穆這邊已經(jīng)寫完了,抬頭見他取了副龍角扇骨,“里面還有麒麟角的?!?/br> 元羨聽見麒麟角,于是丟下龍角扇骨,把抽屜向外拉拉接著找。他不認得麒麟角,和皇穆確認了七八次才找對。 他拿出來細細端詳,麒麟角質(zhì)地近白玉,細看有鱗,其中隱隱有云紋狀的光華浮動。 皇穆接過扇面,用鎮(zhèn)紙壓住,“殿下想寫什么?” “嗯……”他倉促之間想到的都是些“與子偕老”那類深感會讓皇穆嘲笑的詩句,于是道:“寫你喜歡或者你寫的都可?!?/br> 皇穆笑起來?!拔沂莻€武將,文辭上很是孱弱?!彼肓讼?,提筆寫了“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她寫完了抬頭看向元羨,“要署名嗎?” “要要要!” 皇穆略思忖了一下,只簡單寫了“皇穆書”三個字,從印盒里找出幾方印,選了朱膘色印泥,分別蓋在詩文前后。元羨拿起來細看,詩文前的印章寫著“麒麟殿”,名字下方蓋著陰陽兩方姓名章,分別是 “皇穆印”、“寶璐”。他小心翼翼地將扇骨插進去。 他拿著皇穆的“辟邪除穢”和自己的比較,不需要他刻意偏愛,兩張一樣的花箋放在一起,高下便立現(xiàn),皇穆嘴里說著自己是武將,手下的字毫沒客氣,她的字比元羨的字好看多了。 元羨毫不妒忌,只覺滿心歡喜,愛不釋手。還有點劫后重生的慶幸。 皇穆在旁見他笑得一臉天真,心內(nèi)生出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