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北原大地遼闊無垠,邊緣處的黑幕似乎破開了一角,陽光在背后反復(fù)試探。鮮紅的綢帶還系在刀上,奪目地嵌入墨傾柔的視野之中,她注視著西宇文的人馬在灰蒙蒙的坡路上越走越遠,天地間竟是空曠無人。 為首的統(tǒng)領(lǐng)抄起水壺豪飲一口,回過頭來看著隊伍中間的玄衣女子,心血來潮地安慰了一句:“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們,你那幫朋友死不了的!” 墨傾柔雙手與輪椅綁在一起,安然坐在原處,沒有任何掙扎:“枯樹林一個巴掌大小的空壩,縱使不借月光,隨便放幾次箭也夠我們扎的了,統(tǒng)領(lǐng)還能一忍再忍,非要等一個百發(fā)百中的機會,實在是令人欽佩?!?/br> “過獎過獎,倒是你這么個不大點的丫頭,還懂得聲東擊西、排兵布陣,著實不簡單?!苯y(tǒng)領(lǐng)輕輕牽動韁繩,悠閑地坐在馬背上,乜斜著眼睛。 墨傾柔眉頭微皺,用余光瞥見兩側(cè)無精打采的士兵,又故作平靜道:“不過是簡單的逃生術(shù)罷了,哪里談得上排兵布陣?只可惜跟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統(tǒng)領(lǐng)相比,我們到底是差了些火候……” 就在不久前—— 枯樹林里盡管有月光照拂,但終究是夜色障目,并不利于對戰(zhàn)。 那時候地底轟鳴,這幫匪徒大肆放箭,多虧有霍瀟湘和江信攔在前方,將箭簇都擊飛出去。 可惜這并非什么長久之計,且對霍江二人的體力消耗極大,墨傾柔正在琢磨別的法子,恰好遇上烏云蔽月,對方的弓|箭再一次停了下來。 她這才料定對方統(tǒng)領(lǐng)是個不做無把握之事的人,于是故意利用這點讓身手敏捷的涯月趁著人家按兵不動前去擾亂視聽,再讓霍瀟湘助江信撕開包圍圈逃出去。 孰料對方瞬間識破了她的計策,躍過地面上的裂縫,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重傷了涯月,隨后又徑直奔向自己。 江信見她淪為人質(zhì),一時膽戰(zhàn)心驚,不肯舍身離去,幾番糾結(jié)之下,月光再度籠罩而來,數(shù)箭齊發(fā)! 在這危急關(guān)頭,霍瀟湘幾乎是將江信整個人囫圇扔出枯樹林的,祥瑞也飛上前來將這位少盟主拽著往外跑。 霍瀟湘見他們成功逃脫,剛要回頭救人便不慎中了兩箭,之后眾人便各自離散,安危一概不知。 統(tǒng)領(lǐng)聞言大笑起來:“隨機應(yīng)變的道理,你們中原那本最有名的兵書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 “兵書?”像有冷刺扎進眉間,墨傾柔瞳孔微縮,抬起頭來無比惶恐。 她又記起來了,在那個亦真亦假的幻境之中,她匍匐在地,借他人雙眼所看到的一切—— 新添的燭臺燒出更耀眼的光亮,兩個身影映在墻上被扭曲放大。纏斗之中,只聽“嘭”的一聲,墨洄重重地撞向梁柱,轉(zhuǎn)眼就不省人事,另一人卻落荒而逃。 就是這一撞,不遠處的幾架燭臺接連倒地,惡風(fēng)一掃,無情的火舌趁勢攀上了帷簾,頃刻間蔓延至天花板,將一切都吞沒其中,倒在梁柱邊的人再也沒能蘇醒過來…… “運兵九變,萬法歸一。” 墨傾柔眼神漠然,仿佛有一團火將所有的理智都碾進灰飛煙滅的邊緣。 “確實是《墨坤》里面白紙黑字寫著的,沒想到貴軍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為首的人牽住韁繩的手頓了一下,此刻正是黎明降臨,天邊驟然浮出白光,瘦弱不堪的玄衣女子忽然在輪椅上激烈掙扎起來:“快說!你們是什么時候勾結(jié)上的!你們究竟給了他什么好處……不,應(yīng)該是他給了你們什么好處?!” 墨傾柔奮力想要掙脫這一切,她拼命向外使勁,惱怒和不甘迅速覆上她蒼白的面龐。統(tǒng)領(lǐng)翻身下馬,戲謔地朝她走過去:“看來抓你沒有抓錯,懂得還挺多。” 他刻意停在墨傾柔跟前,不著邊際地說:“想來你的同伴們個個都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個穿紅衣服的,幸好他中了兩箭,否則我能不能抓到你都不好說……” “我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勾結(jié)上的!”墨傾柔瞪著他,縛住的雙手掙得生疼。 統(tǒng)領(lǐng)的神情閃過微妙的變化,故意問:“和誰勾結(jié)?你指的是那群魔鴉,還是送給我們《墨坤》兵書的人?” 晨曦普照開來,不經(jīng)意地落了一束在墨傾柔絕望的眉眼間,她知道自己無須再問什么,答案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不僅勾結(jié)了,還將墨家世代心血凝聚而成的兵書輕而易舉地“送”了出去。 這是一種比在集市的書攤上廉價兜售還令人不齒的事,如今卻光明正大地擺在了她的眼前。 盡管對方?jīng)]有點名道姓,但墨傾柔在幻境里目睹的一切都在方才的對話中得到了印證——那個在軍師閣倉皇逃竄的人……是墨黎!是她這么多年一直敬之重之的,與她骨rou相連的二叔! “將軍,這里距離王帳還有一段路,昨晚枯樹林的事,恐怕要早點趕回去向首領(lǐng)稟報。”隊伍里有士兵提了一句,統(tǒng)領(lǐng)微微頷首,就在這談話的間隙,不遠處射來幾枚鐵釘,剎那擊穿了士兵的頭顱! “誰!”統(tǒng)領(lǐng)即刻亮出彎刀,架在墨傾柔的脖子上,轉(zhuǎn)頭的一瞬,竟有一道凜冽的灰影疾馳而來,指間夾住的鐵釘毫不留情地割斷了統(tǒng)領(lǐng)的喉嚨,鮮血頓時噴濺出來,飛進墨傾柔的眼里,和眼淚混在一起,整只眼睛都變得通紅。 她雙手的繩索堪堪被割斷,一窩蜂的士兵就涌了上來,她下意識驚呼:“小心!” 無數(shù)把彎刀圍攻過來,墨傾柔害怕地捂住雙眼,緊接著卻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眼前人將她帶離輪椅,找準(zhǔn)空隙,從旁邊的山坡上滾落下去! 陡峭的山坡極度綿長,碎石枯葉持續(xù)不斷地從身旁劃過,墨傾柔覺得腦子一片空白,記憶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失落和無助,只任憑長坡帶著她前往未知的低處,將所有無關(guān)緊要的痛楚都拋諸腦后。 坡底有一叢三尺高的樹樁,宇文海用五指的鐵釘扣在地上,勉強控制住疾速翻落的局面,讓自己率先撞了上去。 “呃……”宇文海悶哼一聲,好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幼×四珒A柔,兩人終于停了下來,傾柔這才后知后覺,怔然望著他:“?!帧??” 宇文海撐著坐了起來:“抱歉,讓你受苦了,我原本在枯樹林附近遇上西宇文的人……” “哇……”墨傾柔忽然伸手將他抱住,靠在肩頭大哭起來,宇文海霎時愣在原地,將解釋的話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完全不敢動彈。 一路北上顛簸至此,是墨傾柔前半生從未經(jīng)歷過也從未想象過的事情。 原本以為尋得寒鴉巢xue就能離真相更近一步,但當(dāng)自己墜入幻境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做好接受真相的準(zhǔn)備。 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她最初毫不設(shè)防地撞見魔鴉嗜血的場面,心情跌宕難平,其后又提心吊膽地進入枯樹林,幾番波折之下落到現(xiàn)在的境地……好幾次,她都突然生出了一去不復(fù)返的念頭。 朝陽初升,掠過灌木叢洋溢在四面八方,她終于稍稍緩過神來。 “沒事了……”宇文海忍不住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對了,骨哨你還帶著么?” 墨傾柔松開懷抱,茫然地翻出腰間的骨哨,宇文海沒有多問,只舉起骨哨吹了起來,他用手指按住幾個音口,哨聲便分出了抑揚頓挫。 這一次,墨傾柔聽清了所有音律。 她坐在原地,看著陽光斜倚在兩人跟前,片刻后,郁結(jié)的心境竟是豁然開朗。 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淚,頂著一副狼狽的笑容:“真好聽,是什么曲子?” “歸人小調(diào),”宇文海答道,“平時有族人想家的時候,族中老人就愛吹這個曲子給我們聽,不過骨哨比較粗陋,不及笛簫吹出來悅耳?!?/br> 墨傾柔忙道:“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宇文海咧嘴一笑:“是么?那就好,我還怕你平日聽?wèi)T了雅樂,不喜歡這些下里巴人的東西呢?!?/br> 墨傾柔赧然垂下頭:“哪有……爺爺從來不準(zhǔn)笙歌入府的,我都是偶爾進宮才能聽得一曲半調(diào)?!?/br> 宇文海見她平復(fù)許多,心中無限寬慰,又接著之前未說完的話道:“我跟阿元回到東宇文的駐地時,聽說西宇文帶了一隊人馬往枯樹林去了,我放心不下前去查探,竟正巧撞見他們將你抓走,我便一路悄悄尾隨,想找機會將你救下來……” “多謝……”墨傾柔再度哽咽。 回憶起枯樹林發(fā)生的事,除卻無盡的挫敗感,更有一種時過境遷的疏離和陌生。 “墨姑娘救我這么多次,總歸是要報答回來的?!庇钗暮:鋈晦D(zhuǎn)過身背對著墨傾柔,“走罷,這里終究不太安全,我?guī)慊匚覀兊鸟v地看看?!?/br> 傾柔知道自己沒法行走,只好怯怯地抱了上去,雙臂笨拙地纏在宇文海頸前。他背著她站起身來,一低頭就看見一雙纖白的手腕被繩索勒出了紫紅色的痕跡,觸目驚心。 “墨姑娘……”宇文海眉頭深鎖,不經(jīng)意地側(cè)過臉去,兩人咫尺相望,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一刻呼吸,墨傾柔感到心口傳來久違的沖撞感,不敢應(yīng)聲。 宇文海正窘迫得忘記躲開側(cè)臉,身后忽然傳來“咔嚓”一聲——“誰!”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br> 風(fēng)醒笑盈盈地站在不遠處,衣袍在北風(fēng)中翻卷,來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