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天光熾盛,各戶人家升起裊裊炊煙,午時圖景就像一張柔軟的綢布覆在山丘之間,盡是安樂順遂。 傾柔念及軍師閣一事,無心賞景,風(fēng)醒便安慰道:“禍福相依罷了?!?/br> “可是,”傾柔抬起頭來,“我總覺得來到天鴻城之后,所有事情都太過順風(fēng)順水,先是結(jié)識了你和云兄,后又如愿北上尋找寒鴉的下落,什么都稀里糊涂……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若大夢三千,自我離家開始便從未蘇醒?!?/br> “世事大抵如此,又何必強迫自己醒來?”風(fēng)醒淡然回道,墨傾柔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樣。 此時,宇文海從身后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上來:“讓二位久等了!” 這位東宇文少主并不擅長掩飾,他先將風(fēng)醒和傾柔帶去院里落座,自己找了個借口先行離去,明面上裝作有瑣事要處理,背地里卻是偷摸給自己上藥去了。 墨傾柔深知他從山坡上滾落時,為了護著自己,全程雙臂未敢松懈,最后還重重地撞在坡底的樹樁上,想必傷得不輕,一路上卻只字不提,反倒令她更加愧疚。 風(fēng)醒將宇文海面前的酒杯換成了茶杯:“宇文殿下,還請多多保重。” “啊……???”宇文海酒興落空,不免感到失落,“小半杯也不行么?” “不行。”墨傾柔決絕地補了一句,宇文海不敵她認真的模樣,只好作罷。 爐頂傳來咕嚕咕嚕的水聲,蒸騰的白汽向外逃竄,風(fēng)醒正欲從爐上端起酒壺來,耳畔忽然飄過一聲長嘯,他目光微動,身邊二人卻根本毫無察覺。 風(fēng)醒站起身來:“失陪一下。” “嗯?你要去哪兒?”墨傾柔忙問道。 “不用緊張,我可是答應(yīng)了仙尊,要將你平安無事地帶回去見他,”風(fēng)醒露出狡黠的笑,“當(dāng)然,若是你舍不得離開,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br> 墨傾柔一時語塞,赧然躲開了風(fēng)醒的視線,再回頭時,眼前已然空空如也。 “風(fēng)兄倒真是人如其名,來去如風(fēng)啊。”宇文海很快意識到院子里只剩他們二人,便主動開始沒話找話。 傾柔聞言眺望遠處,幽然道:“嗯,還有云兄,還有霍兄,還有少盟主,還有殿下你……” 宇文海突然正襟危坐,又聽她道:“大家都有一技之長,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膮柡θ宋?,但凡有什么想做的事,盡管放手一搏,而我卻……” 墨傾柔略顯哀傷地垂下雙手,落在毫無知覺的腿上,盡是欲言又止。 宇文海眉頭擰在一處,忍不住問:“容我冒昧,墨姑娘你的腿是……?” 傾柔沒有遮掩什么,坦然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娘是北原人?!?/br> “當(dāng)真?”宇文海十分詫異,他還以為如墨老將軍那般嫌棄北原人,是決不會接納一個北原媳婦的。 傾柔見他反應(yīng)強烈,不免覺得好笑:“我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yīng),不過爹爹告訴我,當(dāng)初這門婚事確實曾被爺爺極力阻撓,畢竟我娘只是北原的一個小小的奴女,身份低微,多虧北原王廢除了流奴制,她才沒被放逐到極北寒漠?!?/br> “即便如此,娘親后來在北原也過得很苦,吃不飽,穿不暖,平日干的都是最臟最累的粗活,直到后來與爹爹相知相愛,才輾轉(zhuǎn)來到中原。我記得爹爹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初他把娘親帶回墨家去的時候,爺爺差點沒氣得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不過我爹雖然看上去是個斯文人,骨子里卻十分倔強,終究是把娘親留下來了?!?/br> “只可惜娘親的身子因為以前過度勞累,一直都非常虛弱,生我的時候是意外早產(chǎn),她沒能挺過來,我也是個先天患有腿疾的小嬰兒。不過現(xiàn)在想想,生在將門世家,既非男兒身,也非四肢健全,我竟然沒被丟去荒郊野嶺,還能在墨家過上名門閨秀的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br> 傾柔笑著搖了搖頭,一旁的宇文海卻已聽得臉色青白。 墨傾柔恍然回過神來:“啊,抱歉,我這個人的老毛病又犯了,總喜歡給別人講這些冗長的往事,也不顧及別人愿不愿意……” “沒關(guān)系,我倒是獲益匪淺?!庇钗暮=舆^話來,“其實,像令堂這樣的人,在北原還有很多。宇文端叛亂之前,我父王就因為饑荒一事束手無策,古話常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若天公不作美,人的力量其實極其有限?!?/br> “有所耳聞?!眱A柔想起江信說的北原氣溫連年攀升的事,轉(zhuǎn)而陷入沉思。 “父王早就說過,所謂‘北原王’不過是部族為了向中原皇帝示好,讓人家賜的一個虛名罷了,誰來當(dāng)這個王都無所謂,只要有足夠的能力照拂所有子民。”宇文海攥緊手中的茶杯,越說越憤慨,“可是宇文端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他只會一味地擴張勢力,驕縱蠻橫,無法無天,暴力褫奪本就稀缺的糧食,北原的不夠他搶,便打起了中原的主意!” 墨傾柔心中破開的空洞又開始倒灌冷風(fēng),思來想去,她決定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和二叔墨黎有可能與西宇文勾結(jié)的事都告訴宇文海。 . 山丘之上視野遼闊,極目遠眺便能看見蒙蒙水霧中的天鴻城。 十三立在丘頂,守著寒鴉舉巢遷徙,向北掠過西宇文大營時,那邊的人已然亂作一團。 風(fēng)醒緩步走上前來,循著他的視線,眺望著天邊浩浩蕩蕩的北歸隊伍:“還是選擇回去了?” “嗯,畢竟是鴉皇生前最惦記的事情?!笔届o道,仿佛瞬間成熟許多,不再是之前那頭只會插科打諢和哭哭啼啼的羽魔了。 風(fēng)醒轉(zhuǎn)而望著他:“我離開之前讓你在枯樹林好好收拾一下殘局,你倒好,一把火給燒了?” 十三故作正經(jīng)的模樣還是撐不太久,眨眼又露出慫樣:“眼不見心不煩嘛,君上就別難為屬下了?!?/br> 風(fēng)醒深知孺子不可教也,只道:“那你現(xiàn)在跑來這里找我做什么?” 十三醞釀一陣,忽然使出所有氣力跪在地上:“屬下畢竟追隨君上多年,想好好道個別?!?/br> “道別?”風(fēng)醒笑嘆一聲,語氣落得幽然,“你以為,這是一場離別?” 十三無辜地揚起頭來:“啊?不是嗎?” 風(fēng)醒縱手一揮,頓時紅光乍現(xiàn),密不透風(fēng)地包圍了十三,疾速游遍周身,最終落在心口的位置,將所有光華收攏。十三瞬間感到胸膛注入了一道新鮮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 “從此以后,”風(fēng)醒刻意一頓,“你就是寒鴉一族的新皇?!?/br> 十三渾身猛顫,只覺一雙拳頭如灌鉛似的沉在地面,用盡畢生的氣力才能將之舉起。他忍不住熱淚盈眶,語無倫次道:“我……我……君上……” “好了,廢話少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只需記得,寒鴉一族永遠是魔族的血脈,無論將來身在何方,凡有詔令,莫敢不從!” 十三牙關(guān)微顫,狠狠地咬出了“遵命”二字,緊接著一個情真意切的叩首。 “回到寒漠之后就安安心心地修復(fù)舊巢,別再南下與人族廝混。至于族人無rou可食、魔身妖化等問題,能撐就撐,不能撐就回到不死地去,那里魔氣充沛,倒不至于讓你們滅絕?!憋L(fēng)醒簡單交代了幾句,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十三忽然叫住了他。 “君上,”十三站起身來,不知是笑是哭,“以后屬下不在君上身邊,君上可別覺得孤單吶。” 風(fēng)醒盯著他,片刻后放聲大笑:“你一片烏鴉毛倒是把自己看得挺重要???” “主要是在君上身邊待久了,受您日常教誨,處世心態(tài)也跟著開朗起來了嘛!”十三“嘿嘿”地干笑兩聲,主仆倆一度回到過去相處的景況。 “放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孤身一人了?!?/br> 風(fēng)醒選擇不與傻瓜論長短,只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即刻消失在無邊的風(fēng)里。 十三遠望空落落的天地,隱約想起了一個兇巴巴的人,心中大有慰藉。 “君上,保重?!?/br> . 午時已過,東宇文的士兵養(yǎng)足了精氣神,持槍在各處來回奔走,遠遠看上去還真有幾分軍營駐地的樣子。 還來不及多看幾眼,就到了要揮手作別的時候。 “海兄,如今寒鴉一去,西宇文折損大半|羽翼,很可能會狗急跳墻,你們務(wù)必要小心?!蹦珒A柔端坐輪椅之上,態(tài)度懇切。 宇文海篤定地頷首:“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既然無人可求,終究還是要靠自己的,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倒是你,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事關(guān)整個北墨一族的榮辱,我會再去詳查此事?!蹦珒A柔答得決絕。 風(fēng)醒沒想到自己離去的片刻光景里,眼前兩人已經(jīng)能暢談無阻,頓時覺得有些欣慰:“走吧?!?/br> “對了,風(fēng)兄,”宇文海特地避開傾柔的注視,湊上前來忐忑地問,“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在坡底找到我們的?” 風(fēng)醒一挑眉:“哦?你是想問,我到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堂堂東宇文少主坐在陽光下,對著一個眼淚汪汪的美貌姑娘,用骨哨吹奏一曲北原著名的情人歌,卻騙人家是歸人小調(diào)?” 宇文海:“……” 這人實在懂得太多了! “其實我早在你救人之前就找到小丫頭了,”風(fēng)醒笑意更深,“只因不想錯過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所以一直沒有出手,這個理由可否滿意?” 宇文海拱手相敬:“多謝風(fēng)兄成人之美?!?/br> “哎,”風(fēng)醒婉拒他的謝意,“海兄,我看你并非優(yōu)柔寡斷之人,若是心中足夠篤定,也有能力擔(dān)起山盟海誓,那‘成人之美’還是要靠自己去實現(xiàn)的?!?/br> 言畢,猶如醍醐灌頂,宇文海很快從離別的惋惜中走了出來。 墨傾柔詫異地望著兩人交頭接耳,卻是一句話也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