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水盆里的水逐漸涼透,墨傾柔失魂地捧起臉巾,半晌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她還記得當(dāng)初爺爺為了北原征伐一事,觸怒龍顏,一道降罪的圣旨橫空劈來,墨家上下卻不痛不癢,畢竟犯上頂撞,頂多不過閉門思過罷了。 墨家護(hù)佑江山數(shù)十年,當(dāng)家的老爺子墨雄空還是開朝功臣,曾隨圣上一同南征北戰(zhàn),即便是一群自詡清高的驕兵悍將,龍椅上的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暴行。 “不敢”,還真是一種驚險得不能再驚險的僥幸,把每個字拆開來看,一筆一畫都是自尋死路的傲骨。 就在墨家人高枕無憂時,輾轉(zhuǎn)難眠的只有她和老爺子—— 墨家出事后,爺爺每晚都會在后院的銀杏樹下站著,不肯入眠,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望著一排箭靶出神,直至下半夜才慢悠悠地回房歇息。 墨傾柔偶爾撞見,卻也不敢多問。她自小在墨云水榭長大,鮮少在墨府正兒八經(jīng)地露面,父親去世后,她更是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衣食起居全靠下人們照料,哪怕遇上舉家團(tuán)圓的日子,她也只會安靜待在閣樓,羨慕與自己一墻之隔的墨府另一側(cè)的熱鬧。 那時候,唯有墨二叔記得她,每次都不忘送些糕點(diǎn)過來。 墨傾柔獨(dú)自吃著糕點(diǎn),抬頭欣賞天上接連綻放的煙花,格外滿足。 “人吶,知足常樂?!蹦ге暧椎乃驹谒客馊缡钦f,“你的娘親雖然早早去了,可爹爹還有你,所以也不覺得難過。” 金黃的焰色照亮小傾柔圓嘟嘟的臉龐,她還在因?yàn)榈艿苣k故意放狗嚇人的事哭鼻子。 患有腿疾的她時常成為家里小鬼頭捉弄的對象,墨洄不得已才將她帶回墨云水榭親自照料。 “爹爹,我開心不起來,因?yàn)榈艿軅兌疾幌矚g我,爺爺也不喜歡我,沒有一個人喜歡我!” 墨洄笑著捏住她的臉:“胡說,我們小柔兒這么善良,怎么會沒人喜歡呢?爹爹喜歡你,娘親也喜歡你,以后還會有更多人喜歡你,總有一天……” 小傾柔半信半疑地撇著嘴,墨洄故意將她的嘴角往上提,小丫頭繃不住,終于破涕為笑。 墨傾柔不自覺地跟著揚(yáng)起嘴角,而后醒悟過來,將臉巾放了回去——是啊,知足常樂。 此次離開墨府獨(dú)自遠(yuǎn)行,從天鴻城到鎖春關(guān)外,所見所聞足以回味半生。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總歸是有遺憾的,她不該沉溺于此。 “咯吱——” 大門忽地開了。 “涯月?是你嗎?”傾柔獨(dú)自坐在床邊,內(nèi)室的屏風(fēng)遮擋了一切視線。 外面無人回應(yīng),只有大門合上和門閂落下的兩聲輕響,以及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墨傾柔想伸手去抓輪椅,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將輪椅推遠(yuǎn)了,神秘的來者替她穩(wěn)住輪椅,送了回來,傾柔抬起頭,愕然道:“二、二叔?” 墨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整張臉逆著光亮,看不真切:“剛從宮里回來,此番北原變故,我還有幾處地方想不明白,所以過來找你聊聊?!?/br> “是、是么?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爺爺?shù)脑?,想著二叔明晚才來收繳罰抄的家規(guī)呢?!蹦珒A柔佯裝鎮(zhèn)定,不敢輕舉妄動,“那二叔你請坐?!?/br> 墨黎索性直接坐在輪椅上,舉手投足與往常并無不同:“你這小丫頭,平日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次竟如此膽大包天,老爺子只讓你抄抄家規(guī)已經(jīng)是莫大的仁慈了!” “可是十遍家規(guī)抄下來,也有一本《墨坤》那么厚了吧?!眱A柔苦笑,提到《墨坤》時還刻意頓了一下,不過墨黎似乎并沒有察覺其中的深意。 他在輪椅上摸索好一陣才找到木剎,將其固定在原處,隨即仰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我過來的時候聽下人們說,玨兒又欺負(fù)你了?” “二弟性子活潑,哪有什么欺負(fù)不欺負(fù)的?!蹦珒A柔生硬地答著。 墨黎搖搖頭:“你不用替他說話,那小子就是欠揍,平日里游手好閑,實(shí)在沒個長兄的模樣,我待會兒回去也讓他把家規(guī)抄十遍!” 墨傾柔敷衍地一勾嘴角,心頭莫名浮起沉渣,酸澀難耐。 墨玨是墨黎的獨(dú)生子,平日仗著自己在孫輩中“嫡長子”的地位,叱咤風(fēng)云慣了,根本不把她這個瘸腿的長姐放在眼里。以墨群為首的那幫堂弟們更是沒什么頭腦,唯墨玨馬首是瞻。 不過這也不難理解,畢竟墨二叔是北墨一族的二當(dāng)家,待爺爺將墨家全權(quán)移交給他,墨玨也就順理成章地坐穩(wěn)了北墨一族少當(dāng)家的位置。 反正都跟她沒關(guān)系…… 墨黎見她不吭聲,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厍谢卣},問:“當(dāng)年的軍師閣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都查到什么了?跟這次的北原變故有關(guān)么?” 墨傾柔定了定神,答道:“西宇文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是因?yàn)橛钗亩伺c極北寒漠的寒鴉一族勾結(jié),寒鴉歸屬魔族,身具奇毒,兇狠暴戾,東宇文招架不住才會節(jié)節(jié)敗退。我們這次北上就在鎖春關(guān)外的西北枯樹林找到了寒鴉的巢xue,我當(dāng)年在軍師閣廢墟中撿到的黑羽毛,也被證實(shí)是寒鴉的首領(lǐng)鴉皇掉落的?!?/br> “鴉皇?”墨黎兩眼放空,“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軍師閣呢?” “我們闖入枯樹林的時候誤入了一個幻陣,那幻陣?yán)锶际区f皇的記憶,我不小心闖入了其中一部分記憶,得知他是從北原追著一個人來的。” 墨傾柔雙手掐在床邊,骨頭支棱在單薄的皮膚下,禁不住微微發(fā)顫。 墨黎緊接著問:“誰?” 墨傾柔額上滲出斑斑細(xì)汗:“我、我爹。鴉皇的回憶里曾提及過,當(dāng)年爹爹北上談判,向宇文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鴉皇就藏在暗處目睹了一切,雖然覺得我爹十分迂腐可笑,但也算個有用之才,便一路跟著他回到墨家,試圖……策反他?!?/br> 墨黎聞言不禁瞪大雙眼,無數(shù)血絲突兀出來,猙獰地纏住白眼球,迫切道:“然后呢?” “然后,因?yàn)榈x開北原之后,宇文端私自毀約,我爹非常沮喪,便將自己關(guān)進(jìn)軍師閣反省,鴉皇趁機(jī)藏身于軍師閣外。就在軍師閣失火那晚,鴉皇看見爺爺怒氣沖沖地進(jìn)了軍師閣,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后來——”墨傾柔反復(fù)揣摩著嘴里的字句,“二叔你也來了?!?/br> 她警惕地抬起眸子:“不過二叔你好像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沒看清楚,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在你走后,鴉皇就溜進(jìn)軍師閣去,想要說服我爹與西宇文合作,結(jié)果被我爹嚴(yán)詞拒絕,鴉皇一怒之下便打傷我爹,還放火燒了軍師閣。” 墨黎的神情始終懸在驚訝的邊緣,欲墜不墜,似乎對整個故事難以置信。很快,他疲累地眨了眨眼,沉下頭去:“竟然有這樣的事……都是我的錯……” 傾柔顫抖著手朝二叔伸了過去,輕輕搭住他的肩:“二叔,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 后門。 云清凈原本還在琢磨涯月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結(jié)果當(dāng)他看見周圍空曠的街道,旋即明白了一切:“搞半天,你是那丫頭派來送客的?” 涯月:“小姐沒能找到云少俠想要的那本書,實(shí)在愧于見人,只好讓涯月過來向云少俠道個歉,順便讓我轉(zhuǎn)告云少俠和風(fēng)公子,山水有相逢。” “相逢什么相逢!沒聽說過滄海變桑田嗎?你趕緊讓那丫頭出來見我!你們北墨一族就是這么招待客人的嗎?” 云清凈正欲再闖進(jìn)門去,涯月迫不得已攔住了他:“云少俠,你就行行好,體諒一下我們小姐吧!” “我怎么就不體諒了?她那一看就是心情不好,萬一想不開怎么辦?”云清凈振振有詞。 風(fēng)醒突然橫了過來,護(hù)在二人中間:“涯月姑娘,我們與你家小姐也算朋友一場,眼下這么莫名其妙地趕走我們,不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嗎?” “就是就是!”云清凈被風(fēng)醒擋住視線,不樂意地將他向右推,從身側(cè)冒出一個頭來。 “朋友?”涯月眉頭一皺,牽動神色,變得嚴(yán)峻起來,“看來兩位對墨家的處境還知之甚少啊……” . 墨傾柔沒有用力,可墨黎已然感到肩上的沉重,他逃避性地站起身來,茫然往前走了幾步—— 一如當(dāng)年他在軍師閣,也是如此忐忑不安地朝自己的親生大哥走去。 “大哥,你憑什么?” “你憑什么還在為宇文端說話?” 墨洄跪在軍師神像前,頭上頂著盛滿水的水盆,聞言不語。 墨黎心有不甘地走到他跟前,氣得來回踱步:“這般陽奉陰違,根本就是為了戲弄你,戲弄墨家,戲弄整個中原朝廷!” “二弟,倘若這次北上的是你,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墨洄雙臂撐著水盆有些吃力,“宇文端要的是權(quán)勢,是所有人對他的崇拜,北原子民要的是糧食,是太平無憂的生活,而圣上要的是邊境安穩(wěn)順?biāo)?,是兩族邦交永締、友好往來,這一切,都不是戰(zhàn)爭能夠帶去的?!?/br> “那我們呢?”墨黎跪在墨洄跟前,“大哥,墨家要怎么辦?” “沒有戰(zhàn)事,北墨一族還能翻身嗎?” “何必要翻身?這不就是將門世家最好的結(jié)局嗎?”墨洄渾身顫抖,頂著的水盆蕩出水來,無意淋在墨黎頭上,兄弟倆同時心頭一涼。 墨傾柔悄然朝輪椅挪去,孰料墨黎忽然轉(zhuǎn)身,面容已經(jīng)有些走形:“你爹的性子你也清楚,到了那時候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選擇離開!” “爺爺也是這么被氣走的。”傾柔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句。 墨黎努力平復(fù)著心境:“是啊,所以父親讓大哥在軍師閣罰跪,什么時候低頭認(rèn)錯,什么時候才能恢復(fù)自由,我只好過去勸勸大哥,沒想到……是我不好,沒能及時勸服大哥改變主意,這才讓那些魔頭有了可趁之機(jī)!” 墨傾柔深吸一口氣:“可惜這一切我口說無憑,鴉皇也已死無對證,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圣上交代此事。圣上向來忌諱神魔之說,我怕稍有不慎,就會有敷衍了事、妖言惑眾之嫌?!?/br> 墨黎明白她的顧慮:“入宮面圣之前還得同老爺子商量一下,他若知曉全部真相,必定是痛心疾首的?!?/br> 墨傾柔目送二叔離開內(nèi)室,聽到大門開合的聲音之后,繃緊的心弦才松懈下來。 她拼命往輪椅上挪動,想要親自去墨府找爺爺談話,越快越好——她方才所說的并不是全部真相。 她想,或許其中存在誤會,二叔所有的言談舉止無懈可擊,包括他在和爹爹大打出手之前的對話,全都一五一十地重述了一遍,字句不差,張口就來。 如此坦誠,如此恨鐵不成鋼。 可惜他千不該萬不該隱瞞那最重要的一段—— 涼水徹底澆醒了墨黎,他冷然抹了一把臉,隨后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墨洄臉上,水盆“咚”地一聲摔在地上,刺骨的水沾濕了衣襟。 墨洄捂著臉,喃喃道:“二弟你……” “墨洄,我就不該對你抱有希望,”墨黎將墨洄從地上揪起來,“你就是灘爛泥,根本扶不上墻!” “父親真是瞎了眼才會器重你……你和你那個卑賤的妻子、殘廢的女兒一樣,是墨家的恥辱!” 墨洄左臉飛快腫起,只能虛著眼睛望著弟弟,不卑不亢地問:“你其實(shí)恨我很久了,是么?” “是,我恨你,恨不得殺了你!” 墨傾柔正要坐上輪椅,一雙手從背后襲來,扼住她的脖子!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將她推倒在地,撞翻了床邊的水盆,“嘩啦”潑灑一地,墨傾柔嗆了大口水。 “咳……咳咳…… ”墨傾柔滿臉青紫,拼命掙扎起來,“放開……放開我……”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