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十年前。 正值花甲之年的墨雄空和往常一樣在院中晨練,不慎被鉤鐮割破了手指。 這種事極其罕見,畢竟手里這桿長|槍已經(jīng)陪伴他三十余年,哪怕閉目不見,一招一式的余韻仍舊繚繞指尖。 刀劍無眼,可人心是鮮活的。 他心不在焉地收起槍來,去往墨云水榭。 洄兒從北原歸家已有數(shù)日,和談之事原本一帆風(fēng)順,可宇文端陰險狡詐,轉(zhuǎn)眼就開始大肆挑釁,根本沒有將中原朝廷放在眼里,致使北疆頻頻異動。 墨雄空為此大發(fā)雷霆,不惜親自上書請求掛帥出征,文書卻被長子墨洄半路截了回來——兒子管教起了老子,這算什么道理? 老將軍氣不過,想去討要一個說法,卻只在墨云水榭里看見了兩個小丫頭。 涯月伏在桌邊悉心研墨,而小傾柔規(guī)矩地坐在輪椅上,一邊忐忑地望著爺爺,一邊緊張地掰著筆桿子。 這小丫頭是怕我么? 墨雄空隨意抽背起《墨坤》里的幾段話,這個小丫頭竟是字句不差地背了出來,連軍陣圖也能寥寥幾筆勾勒出大致樣貌,雖說青澀了些,但值得褒獎。 若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墨雄空感動有余,更多的卻是憤懣難平,于是連褒獎的話也忘了說一兩句,轉(zhuǎn)身便走,結(jié)果這個小丫頭以為自己生氣了,還為此大哭一場。 到底是個眼淚不值錢的小姑娘。 當(dāng)晚,墨雄空看見家宴上墨玨那幫臭小子狼吞虎咽地吃著,想起了故人來訪送上的百花糕。 墨雄空沉思許久,隨手在回廊上招來了次子墨黎,故意在他面前數(shù)落這種甜膩膩的糕點。 墨黎畢竟是親兒子,聞言靈機(jī)一動,提議可以給墨云水榭的小侄女送去,老爺子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同意了。 這樣即便小丫頭不喜歡,那也是她二叔的錯。 墨黎幸不辱命,將百花糕送去了墨云水榭,歸來時卻提到大哥始終沒有回去看小侄女,墨雄空覺得古怪——天底下還有什么事能讓這女兒奴分了心? 他在軍師閣里找到了萎靡不振的墨洄,原來這孩子將自己關(guān)在這里為和談失敗撰寫陳情書,案前堆滿汪洋大海似的籍典,廢棄的紙團(tuán)數(shù)不勝數(shù)。 究竟有什么可陳情的?! 棍棒在手,何必再與小人白費唇舌! “婦人之仁!”父子倆三句不合便吵得面紅耳赤,墨雄空抬手欲打,不經(jīng)意間憶起了往昔,和衷共濟(jì),竟是寸寸誅心。 他頓住了手。 “我最后問你一次,戰(zhàn),還是不戰(zhàn)?” “不戰(zhàn)?!?/br> 這孩子的脾性不知道隨誰,綿里藏針,犯倔的時候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寧肯罰跪,也不愿妥協(xié)。 墨雄空憤然離去,卻無意中踢到桌角——黑燈瞎火的,實在令人火大! “好啊……全都要合起伙來欺負(fù)我這個老瞎子么!來人!把東廂的燭臺都給我搬過來!” 軍師閣算得上半個皇家藏書閣,一切須得遵守官家規(guī)矩,明火擺設(shè)極為講究,可軍師閣背陰而建,夜里風(fēng)大寒涼,一時僥幸添置幾盞燭臺無可厚非,只是…… 僥幸多年,終究躲不過萬一。 . 墨雄空回首往事只覺無限缺憾,所有的不甘和悔意都被歲月釀成了兩鬢的斑白。 “一開始就錯了……” 墨傾柔感到眼前虛晃,雙手撫地,艱難地呼吸著,轉(zhuǎn)而看向墨黎:“那二叔你呢?” “軍師閣一事,墨家縱然有監(jiān)守不力的過失,可時過境遷,即便圣上要舊事重提,也尚有轉(zhuǎn)圜余地,與通敵之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墨傾柔朝墨黎爬了過去,“二叔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拿整個墨家做賭注?” 墨黎注視著地上那桿長|槍,嘴角微顫:“我本來可以賭贏的?!?/br> “荒唐!”墨雄空倏地投來肅殺的目光,“誰允許你去賭了?” “父親!如果當(dāng)年大哥答應(yīng)了北征,他就不會死,墨家也不會繼續(xù)慘淡至今,我又何須多此一舉!”墨黎剛低頭認(rèn)錯,眼下又死灰復(fù)燃地反駁起來。 “當(dāng)初軍師閣大火,袖手旁觀的何止我一個人?小柔兒在廢墟里撿起的那片黑羽毛是魔族的鴉皇留下的,他一路追著大哥來到墨家,就為了招攬人才,可惜大哥死了,他不肯空手而歸,便找上了我……” 墨傾柔愕然,她似乎留有印象——記憶之中,鴉皇站在廢墟前,身后確實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只是幻陣輾轉(zhuǎn)被破,她并沒有來得及看到這一幕。 “那個魔族人巧舌如簧,只說他在尋求人族的盟友,若能為他們寒鴉一族提供棲身之所,他們就能幫助我們做任何事??晌矣X得非常可笑,這人一心招賢,卻能眼睜睜看著大哥葬身火海,還敢提誠意?我便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鼗亟^了他,鴉皇臨走前便威脅說,我會后悔的?!?/br> “結(jié)果……嗬,我確實后悔了?!?/br> 站在屏風(fēng)外的風(fēng)醒神情冷凝,念及鴉皇和他的寒鴉一族,剩下的唯有無限唏噓。 云清凈聽了許多復(fù)雜的過往,難免走神,目光胡亂一掃,落在風(fēng)醒身上,發(fā)覺原來這死瘋子也有不笑的時候,于是低聲問道:“哎,怎么連墨家的事也有鴉皇跟著瞎摻和?” 風(fēng)醒停滯的目光醒轉(zhuǎn)過來,轉(zhuǎn)而瞥向他,也壓低了嗓音:“見慣不怪,反正他們寒鴉一族的人都有沒事找事、胡亂折騰的毛病。” 云清凈:“……” 真該讓那頭忠心耿耿的羽毛精也來聽聽,這位君上說的是人話嗎…… “沒過多久,宇文端與魔鴉聯(lián)合起來,一舉端了北原最大的城池北落城,生擒北原王,東宇文根本無力抵擋,一夕之間翻天覆地……” 墨黎悔恨莫及:“如果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魔族的請求,宇文端這等只會呼來喝去的庸才怎么會有今天?所有事情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我不甘心,只能北上向西宇文示好,助長他們南侵的欲望,待時機(jī)成熟,圣上就不得不讓墨家出征,屆時便能重振北墨威名!這才是賭局應(yīng)有的結(jié)果!” “你……愚蠢!”墨雄空慌忙撿起長|槍,想將這個糊涂蟲就地打死,墨傾柔往前一撲,竟然護(hù)在了這個前不久還想殺她的二叔跟前。 “即便如此,二叔你又何必將《墨坤》這么重要的東西交出去?” 墨雄空聽得字字驚心,他并不知道還有送書一事,險些氣血沖過頭:“你……你!” 墨黎轉(zhuǎn)頭望著他這個遍體鱗傷的小侄女,很是決絕:“示好自然要拿出誠意,北墨兵書,名震八方,他宇文端求之不得!況且,誰說我交出去的就是真正的《墨坤》?” 墨傾柔:“?” 墨黎接任當(dāng)家人已經(jīng)有數(shù)載,平日精明老練,言談舉止滴水不漏,惺惺作態(tài)也是信手拈來,但情緒一旦翻江倒海,就會露出少年般的莽撞和渾不講理。 “我交出去的是你四堂弟平時默寫的書稿,本想交玨兒的,可這小子的字寫得太丑,實在拿不出手?!蹦柙谝环酪畹臋z討之后,決定將讓墨玨罰抄十遍家規(guī)的事提上日程。 墨家爺孫:“……” 吃瓜群眾:“……” 這頭老狐貍,著實可怕。 墨黎嫉惡如仇的目光驀地轉(zhuǎn)涼:“無論如何,大錯已鑄……” 即便有苦衷,北上勾結(jié)卻是板上釘釘,遑論他這個漏洞百出的賭局已經(jīng)敗得一塌糊涂。 墨傾柔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狼狽的臉,抬頭懇切道:“爺爺,現(xiàn)在所有事情都已經(jīng)弄明白了,孫女明日就進(jìn)宮面圣,將軍師閣一事交代清楚,至于二叔與西宇文的事……” “不,”墨雄空平靜地打斷,“我親自去?!?/br> 墨云水榭多年不曾這么熱鬧,轟轟烈烈地鬧了一場,最后蕭然離去,留下的還是夜色籠罩下寂靜安詳?shù)哪樱珒A柔最后記得的也正是這個模樣。 她突然感到無邊的困倦,失去了任何氣力,眼皮不爭氣地垂了下來,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 再次清醒過來,已是三日之后。 墨傾柔平靜地躺在床上,臉上的浮腫已經(jīng)消退大半,可她卻一動不動,跟活死人似的。 半個時辰前,涯月告知了她所有在這三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 墨雄空主動跪在宮門前請罪,圣上得悉事情始末,沒有任何僥幸之中的體諒,反倒氣得一病不起,緊接著墨府就被貼上了封條,全族上下鋃鐺入獄。 除了擁有“殊榮”的她自己。 那一晚在墨云水榭后門,風(fēng)醒問涯月:“等等,什么叫做‘只對他一個墨家人青睞有加’?” 涯月只答:“大少爺死后,圣上不僅親自撰寫挽聯(lián),還將丹書鐵券賜予他的孤女,當(dāng)時朝野內(nèi)外無不震驚,因為圣上自登基以來,從未賜下任何鐵券……” 話音未落,墨云水榭便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救命呼喊,三人急忙趕了過去,好在墨老將軍已經(jīng)及時趕到。 這位老將軍練箭的時候心神不寧,始終惦記著自己對孫女歸家的態(tài)度是不是過于冷淡,于是破天荒前去探望,沒想到恰好撞見這一切…… 早已注定。 墨傾柔還是覺得疲累不堪,她緩緩側(cè)過頭去,望著墻上的一幅只有四個字的“對聯(lián)”——當(dāng)年圣上御書的挽聯(lián)還在,因為喪禮之后沒那么多忌諱的,便掛回了墨云水榭珍藏著。 “高山流水?!?/br> 墨傾柔不經(jīng)意地一眨眼,晶瑩的淚珠悄然落下。 ※※※※※※※※※※※※※※※※※※※※ 明天又得去給三次元打工,后天見。(我是真的寫得慢,自我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