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風(fēng)醒微涼的掌心覆了上來，云清凈茫然一震，算是徹底清醒了。

    這死瘋子離開數(shù)日，居然已經(jīng)聽不懂“滾開”的意思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明目張膽地朝自己湊近寸余，分不清是有意無意。

    風(fēng)醒就這么迎著一道隨時會燒起來的目光，將他護在腰間的手輕輕挪開，遂用指尖捻著死結(jié)，三兩下便重新挑開，云清凈幾不可聞地咽了咽喉嚨。

    他真的回來了。

    云清凈的腦海里唯有這個念頭在翻江倒海，又禁不住用目光將他緊緊地鎖在眼里，看著火光鍍在他宛如刀刻的臉部輪廓上，將他鑲成一幅筆鋒極淡的畫，掩蓋住了細(xì)枝末節(jié)的神情。

    這人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唇角總是藏著一彎淺笑，目光卻似兩汪深泉，教人捉摸不透。

    不過，這次回來，好像還是變了一點……云清凈隱約察覺到他身上慵懶的勁兒削弱了不少，舉手投足間多出了不容分說的決絕。

    他從來不是一個逾矩的人，就連往日“裝瘋賣傻”的時候，都能維持著異于常人的冷靜和克制。

    人如其名，說的就是這瘋子。

    風(fēng)醒慢條斯理地系好一個結(jié)，仿佛這樣做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云清凈微微蹙眉，只當(dāng)兩人許久未見，生疏得產(chǎn)生了錯覺。

    “我有話要對你說?！憋L(fēng)醒松手之后，低聲細(xì)語，只說給了彼此聽。

    云清凈不再看他，盤膝而坐，轉(zhuǎn)移了視線：“正好，我也有話要對你說?！?/br>
    霍瀟湘守著地上那團跳動的火苗，滿腦子都是方才與暗影對峙的事，無暇顧及其他，連同手上的動作也遲緩了——他就握著幾根木柴，頓在半空，想了想，轉(zhuǎn)頭問道：“對了，姓云的，你之前說你找到了什么……罪魁禍?zhǔn)?？?/br>
    云清凈方才毫無預(yù)兆地暈了過去，應(yīng)是南洋刺客那一腿的后遺癥，再加上風(fēng)醒懷里的風(fēng)血花香有安神之效，眼下他正要運功調(diào)息，聞言只睜開半只眼：“我一路追著那黑衣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不過現(xiàn)在我并不打算告訴你。”

    霍瀟湘：“？”

    云清凈穩(wěn)坐不動，周身靈氣融融，化作數(shù)百條泛著藍(lán)光的絲線，攀上了淤青的背脊。

    靈光飛逝之后，背上的紅腫消了一些，卻還留著烏青的一片，幸好有那死瘋子的藥膏加以緩釋，才不至于疼得無法思考。

    他篤定，霍瀟湘此人一定有鬼。

    云清凈瞪著那姓霍的：“方才為何不反擊？你與那些人究竟有何干系？”

    霍瀟湘沒想到自己盡心竭力助他脫圍，反倒招來了懷疑：“且不說敵眾我寡，我們此行也沒打算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有必要糾纏下去么？”

    “你不是有能耐以一敵百么？怕什么？”云清凈緊接著道，“除非你跟他們是一伙的，否則我真想不出來你有什么可顧忌的。”

    霍瀟湘欲言又止。

    風(fēng)醒瞧著熱鬧：“聽起來倒是棘手，不知道在下可有機會得悉事情的始末？”

    云清凈：“別指望了，這姓霍的最喜歡把鍋往自己腦袋上扣，誰插手他跟誰急。”

    “哦？”風(fēng)醒乜斜著眼。

    霍瀟湘：“……”

    一唱一和，陰陽怪氣！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與暗影之間絕無勾連，不過……”

    不過，他確實是個包庇者。

    霍瀟湘早年一戰(zhàn)成名，在江湖上威名遠(yuǎn)揚，周旋于達(dá)官顯貴之間，又以一己之力置辦了城東的武宗堂，花團錦簇之下，卻是危機四伏。

    對許多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來說，他霍瀟湘就是眼中釘、rou中刺，仗著自己戰(zhàn)無敵手，便是心比天高，借著武宗“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用居高臨下的憐憫去施舍旁人，最后施舍來、施舍去，反倒將自己拖入泥沼。

    但在陷入泥沼之前，矜傲尚存。

    霍瀟湘年輕氣盛，受不得別人挑釁，常常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實現(xiàn)屬于他自己的“道義”，因而樹敵甚多，不少人砸鍋賣鐵也要去暗影集會上點名要他的腦袋。

    當(dāng)然，暗影里也不少他的仇敵，一旦有人懸賞，皆是趨之若鶩。

    那段時間，霍瀟湘就連閉眼的工夫都沒有，總會有一群貓貓狗狗在他背后等著偷襲，吃喝拉撒睡，晝夜不歇，甚至不惜在光天化日的鬧市里行兇。

    拳腳的爭鋒，自然要留給拳腳來決勝負(fù)。

    霍瀟湘被人追殺了整整一年，將所有前來行刺的暗影都一個個打趴下了，這些人被揭下面罩之后，都像被剜去了半邊心，不服不行。無論多么高高在上的人，曾經(jīng)管霍瀟湘叫過爹爹、爺爺、祖宗的，不計其數(shù)，好在霍瀟湘對言語上凌|辱別人沒有任何癖好，就地放了。

    后來，他認(rèn)識的暗影幾乎能排成一條長龍，繞天鴻城整整一圈，再沒有人敢接他的懸賞，霍瀟湘勉強恢復(fù)了平靜的生活，僅僅只是勉強——因為他認(rèn)識的人越多，越能察覺到白晝之下眾人享受的安樂生活的虛假。

    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武林高手，掙扎于善惡、情義、名利之間，漸漸分不清面罩里外，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直到我發(fā)現(xiàn)那些暗影都近在咫尺，”霍瀟湘緩緩道，“才發(fā)覺這個江湖的可笑之處。”

    “對很多人來說，原本的身份成了累贅，虛高的道義無孔不入，將他們束縛其間，不能做這、不能做那，只能繃著所謂的面子，茍且過活，可這幾年的日子卻是每況愈下，他們再也忍不下去了?！?/br>
    “整個武林都信仰道義，正如世人都尊崇完滿的圣人，對一個武者來說，無論做出什么選擇，只要敢于承受后果，都是無可非議的。也正因如此，在江盟主大力清剿暗影的那幾年，我?guī)缀醵际切涫峙杂^……”

    “不過，我的知情不報也不影響我對他們行事作風(fēng)的厭惡?！被魹t湘特地強調(diào)了一句，伸出小木棍將火堆打散開來，“現(xiàn)在可以相信我了么？”

    云清凈的心里莫名梗得難受，好幾次變換了坐姿，視線卻是無處安放，風(fēng)醒坐在一旁不聲不響，直至最后才一針見血地問：“這些事，江少盟主知道么？”

    霍瀟湘睫羽一動：“他不需要知道。”

    風(fēng)醒又問：“是么？”

    霍瀟湘猶豫了一陣，改口道：“待這次聚英會收官，我就找個機會向他坦白……”

    “花粉?！?/br>
    云清凈突兀地插了一句，邊說邊從鎖妖囊里揪出祥瑞。

    雪白的鶴羽上留有一種暗紅色的粉末，是祥瑞被云清凈放出去追逐黑衣人時，從那人手上蹭下來的。

    “我檢查過了，這花粉上有很重的妖氣，吸入過多會……”

    “會肚子餓！”祥瑞揚起一張苦兮兮的臉，“這花粉是酸的，可開胃了！”

    三人：“……”

    “閉嘴，別待會兒又吸進(jìn)去了！”云清凈威脅著說，祥瑞聽了恨不得將呼吸都堵上，畢竟當(dāng)時的祥瑞傻不愣登地舔了一口，嗆住了不說，霎那間頭腦發(fā)熱，回頭咬上云清凈的衣袖，怎么甩也甩不掉，這才耽誤了云大仙尊逮人的時機。

    “那人呢？”霍瀟湘忙問。

    云清凈心想這人是不是有故意找茬的毛病，忿忿道：“丟了！”

    霍瀟湘趁機報復(fù)了一句：“你不是會飛么？怎么還會跟丟？”

    云清凈不服氣道：“這林子這么大又陰森森的，那人比我熟悉道路，跟丟有什么稀奇的！”

    風(fēng)醒笑著搖搖頭，轉(zhuǎn)而將祥瑞抱了起來，祥瑞許久未見它的風(fēng)公子，乖巧得如同一張軟席，任憑風(fēng)醒捻起它身上的花粉，嗅了嗅。

    “風(fēng)公子，你小心一點啊?！毕槿鹎频眯捏@膽戰(zhàn)，孰料風(fēng)醒又將花粉抹在舌尖，嗖地卷了進(jìn)去，祥瑞瞬間化成了泥塑。

    什么鬼！

    云清凈轉(zhuǎn)頭瞧見，驚得語無倫次：“你……你你你趕緊吐出來！”

    風(fēng)醒嘗了嘗，似有所悟，隨即用指尖燃起一團紅光，點在這些花粉上，頃刻間便織出無數(shù)幻影，從花粉綿延至半空，又在空中四處飛旋，終是鉆入了漆黑的叢林之中。

    “走吧，去看看?！憋L(fēng)醒起身，拂袖將火堆熄了，霍瀟湘定了定神，先行追了過去，迫切地想知道能讓人變得瘋魔的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云清凈還未緩過神來，禁不住回想起妖化之后的可怖景況，人族、魔族皆不能幸免，于是躡手躡腳地跟在風(fēng)醒身邊：“你……你真的沒事？”

    風(fēng)醒淡定地抱著祥瑞，轉(zhuǎn)過頭來笑盈盈道：“若是有事，仙尊愿意讓我咬一口么？”

    云清凈：“……”

    就不該擔(dān)心這個王八蛋！

    祥瑞冷不丁一哆嗦，自欺欺人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

    天鴻城，葉國公府。

    宴席上炊金饌玉、觥籌交錯，熱鬧都快傳出好幾條街。

    正值葉國公六十大壽，不少朝臣齊聚一堂，談天說地，江海年更是被眾人簇?fù)碓谇跋?，左右?yīng)付著各路馬屁精，時不時還要將目光挪出來，確認(rèn)不遠(yuǎn)處的寶貝兒子有無安分守己。

    江信是席間唯一坐得端正的年輕人，在應(yīng)酬上全然沒有江海年游刃有余的氣度，瞧上去頗為拘謹(jǐn)，與身旁同齡的那群富家子弟格格不入。

    若是有人熱情相邀，江信只是婉拒，坐在原處自斟自酌，安靜地聽他們在旁插科打諢，以此消磨時光。他們許多人都是錦衣玉食伺候長大的，不曾有過什么江湖氣，江信與他們聊不出花兒來，最多相互吹捧幾句，一笑而過。

    “哎，我聽聞少盟主馬上要拿下那個什么聚英會的魁首了，恭喜恭喜??！”

    江信連忙擺手，卻是無人搭理，陳尚書家的小少爺很快將話接了過去：“真羨慕你們這些會武功的，我以前也想學(xué)，可第一天扎馬步就把我給累得不行！從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是練武的料，還是該吃吃該睡睡吧！”

    席間眾人捧腹大笑，葉國公的孫女葉千金也在其間，聞言侃道：“我聽說城東的武宗堂來者不拒，再笨的人也能調(diào)|教得比一般的地痞流氓強，好多官家子弟都去那里練過一陣呢?！?/br>
    江信一個勁兒地點頭，心說武宗堂確實是個好地方。

    陳小少爺卻是嗤之以鼻：“得了吧，葉jiejie，誰不知道你看上了人家武宗堂的霍堂主，這才撿好的說呢！”

    葉千金兩頰微紅，嗔怪道：“可別胡說！要是被你表哥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教訓(xùn)你呢！”

    “陳少爺?shù)谋砀?？莫不是那位有龍陽之好的……?/br>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大肆哄笑，江信的臉卻是冷若冰霜，一度憶起過去，霍瀟湘正在陳家給那位斷袖表哥當(dāng)活人靶子時，不識趣的暗影公然殺了出來，嚇得這廝直接撲進(jìn)了霍兄懷中，哭得矯揉造作，成了坊間的笑柄，陳家臉上掛不住，反倒將霍兄掃地出門。

    笑話了這些年，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江信怒而起身，借故離開了國公府，獨自朝江府走去，吹著冷風(fēng)。

    江海年手持酒杯，正與葉國公聊得不亦樂乎，甚至還提及了兩家兒女的婚嫁之事，然而當(dāng)他轉(zhuǎn)頭張望之時，江信已然沒了蹤影，江海年只得暗自嘆息。

    江信也不知自己的怒火為何就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知道父親必定會失望不已，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了——走著走著，朝西變成了朝東。

    江信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想去武宗堂外偷偷地瞥一眼，聊以慰藉。

    只一眼，不被霍兄和云兄發(fā)現(xiàn)就好……

    武宗堂外，一道踉踉蹌蹌的黑色身影從墻邊擦過，江信一向觀察敏銳，見此人的衣著打扮與暗影極為相似，便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繞去武宗堂后門，不敢擅入，躲在角落里脫下了漆黑的外衣和面罩——江信見他露出真容，怔愣片刻，隨后急匆匆地追了上去：“霍兄！”

    那人顯然沒料到江信會突然現(xiàn)身，下意識遮住自己的臉：“別過來！”

    江信停在他兩米之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霍兄，你……你為何穿成這樣？”

    “霍瀟湘”暗中咬緊牙關(guān)，思索一番，試著放下遮擋的手，沒好氣道：“不是叫你沒事少來么！”

    “我……”江信自知理虧，“我今日隨父親一同去葉國公家賀壽，聽見有人說你的不是，我一生氣就跑了出來，順便就……過來找你了?！?/br>
    拳頭攥緊的“咯吱”聲在黑夜里極為響亮，江信說得越多，那聲音越是歇斯底里。

    “他們說他們的，與我何干？”

    “可是他們也太過分……”

    “又與你何干?。。。　?/br>
    霍瀟湘一聲暴喝，江信陡然一顫，驚恐地看向他：“霍兄？”

    “就為這點小事，你就可以耍性子走人？”眼前之人步步逼近，“你還是三歲小孩么！”

    江信無力辯解，霍瀟湘卻是急火攻心，禁不住咳嗽起來。

    “霍兄你……到底怎么了？”江信伸出手來，卻被霍瀟湘猛然推開：“別來管我！滾開！”

    將在這爭執(zhí)的一瞬，江信察覺到他頸邊藏有暗影的三撇標(biāo)記。

    每多看一眼，都是山崩地裂，乾坤倒顛！

    江信一把摁住他的肩，拼命穩(wěn)住顫抖的齒間：“你……你告訴我……你在做什么……”

    肩上承載的力量像是要人壓塌，可指尖卻留有仁慈。

    就是這種仁慈，日復(fù)一日地在眼前表演，他已經(jīng)看膩了。

    霍瀟湘輕蔑地看著他，故意握住搭在肩上的這只顫抖不止的手，江信被他火燙的掌心一觸，還是無法狠心，回到了以前的苦口婆心，勸道：“暗影之患，霍兄你明明是知道的，就算有什么難處，也不至于用這種方式……”

    “你為何要勸我？我是黑是白，你憑什么來管？憑你是未來的武林盟主么？”

    江信覺得這樣的語氣既陌生又瘆人，委屈道：“我們難道不是十年的……”

    “十年的好兄弟？生死之交？”霍瀟湘驀地冷笑一聲，“你確定你對我都是道義使然——”

    “這個自然……”

    “——而不是，有情？”

    夜色墜入深淵，一如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江信被迫在庭院舞劍，皆是因為那些綺麗卻大逆不道的夢，劍光四濺，只為將那些不堪撕得粉碎。

    如今，不堪的噩夢又回來了，順帶將他隱藏多年的心事拽了出來，鞭笞、羞辱……

    江信走后，“霍瀟湘”無力地靠在墻邊，攥著風(fēng)衣與面罩，發(fā)瘋似的撕成碎片，踩在腳下。

    他的面容逐漸開始浮動，五官易形，竟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此時，莊憐推門而出，茫然地看著門口失魂落魄的他，不知從何罵起。

    “賀星璇，你還在外面傻站著干什么？”

    賀星璇摸著自己的臉，只一聲不吭地進(jìn)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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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出去聚了個餐，茍到現(xiàn)在……還是要早睡早起身體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