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鏹——!鏹——!” 中軸大街鑼鼓喧天,百姓夾道相賀,探出無數(shù)腦袋爭先恐后地張望路中央的大紅禮轎。 良辰吉日,正是艷陽高照,和煦的陽光鋪滿整座天鴻城,七分歡喜伴著三分愜意。 雀鳥四處盤旋,嘰嘰喳喳,還有一只雪白的仙鶴銜著同心結(jié)在空中大肆顯擺,倏而掠過街巷朝天飛去,倏而又在送親的隊伍間左右嬉戲。 路途漫漫,墨府卻是早已消失在盡頭,連離愁別緒都還沒來得及留下,只管一路向北。 “看!新娘子!”沒牙的稚童興奮地拽著母親的衣袖,踮起腳來指向禮轎。 紗幔輕垂,影影綽綽地映出新娘的輪廓,她用卻扇輕掩著,正在低低啜泣。 轎邊的涯月憂心地守著她,不知是喜是悲:“小姐,別哭啦,以后大可常常回墨家去看看的,不是么?” 墨傾柔抿著紅唇,顯然沒聽進去,眼淚還在眼眶里不停打轉(zhuǎn)。 “去吧,即便以后有了夫家倚仗,也當(dāng)永遠記得東原這個家。” 這是爺爺在墨府門前的最后叮嚀。 墨雄空不喜虎狼群集的宴會,也學(xué)不會腆著老臉諂媚招待,能做的唯有將孫女送上花轎,板著臉交代了許多話。 墨黎曾是戴罪之身,不宜出席這般盛大的場合,一來二去,墨家無人赴宴,只得齊聚門前,各有囑托,墨傾柔本就是個哭包,兜不住這些離別之言,頓時潸然淚下,至今都沒緩過來。 “可不可以……不嫁了?”傾柔舉著扇子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你怎么這么麻煩!閉嘴!” 得,忘了身邊還跟了一位仙門閻王爺。 傾柔趕緊坐得端正,撅起嘴來十分委屈:“云兄,你又兇我!” 云清凈抱臂在旁,一路隨行,見這丫頭頂著一張紅不愣登的臉,嚶嚶嚶地吵個不停,耳朵都快起繭了:“哪兒有這么聒噪的新娘子?你再哭下去,讓宇文海那小子見了,還以為自己強搶民女了呢!” “可不是民女呢!咱小姐這出嫁的待遇,都快趕上那些個什么郡主、縣主了。”涯月抱著一柄玉如意,沖云清凈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云清凈翻了個白眼,夾著一聲“切”。 墨傾柔輕嘆一聲:“聽聞圣上會到鎖春關(guān)親自觀禮,弄得眾人擔(dān)驚受怕,唯恐哪里失了禮數(shù),變成了掉腦袋的大事,唉,果然當(dāng)初還是不該答應(yīng)海兄……” 云清凈:“???” 這丫頭,難得今日盛裝打扮,從過去一朵外柔內(nèi)剛的出水芙蓉搖身一變,成了光彩照人的國色牡丹,到頭來還是沾水帶露的,沒個出息! 云清凈罵著罵著竟是會心一笑,興高采烈地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人:“哎,你平時不是話挺多的么?今日為何憋在這兒一聲不吭的?” 風(fēng)醒本是漠然地邁著步子隨隊伍而行,心思早已飄得極遠,云清凈用手在他眼前一晃,才將飛走的魂兒給拽了回來。 風(fēng)醒敷衍地笑了兩聲:“話也不能這么說,依海兄的性子,丫頭你若非絕情絕義,那是甩不掉他的?!?/br> 傾柔赧然地躲在扇子后邊:“人非草木,豈能無心……” 云清凈笑著嗤了一聲,連語氣都變得酸溜溜的:“好了好了,知道你們兩情相悅了,不過本座最近心情不錯,就許你這丫頭炫耀今天一整天,待天一亮,我就啟程回不歸山去了!” 風(fēng)醒睫羽微顫,偏過頭來看他。 墨傾柔雖是不舍,但知道云清凈為回家的事折騰了數(shù)月,如今有所收獲,也由衷地高興:“想不到爹爹贏回來的《千訣錄》竟是流落在外,多虧有醒兄在,算是冥冥之中逃過了軍師閣這一劫吧……不過,云兄,里面記載的方法真的管用么?” “不知道?!痹魄鍍舸鸬酶纱唷?/br> 自從他意外得到了《千訣錄》,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原本還在為無人識得仙族古文字頭痛不已,誰知祥瑞那廝竟是深藏不露的學(xué)究,不知是那條神脈通了路,竟能望著書本有模有樣地念了出來,說不歸山的神逐峰乃是“天柱”所在,去到天柱的底陣里施法,即可上通九重天。 不歸山且不說,神逐峰還與靈蕩峰相鄰,半柱香時間便能走到。 云清凈頗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滿足感,想著自己總算挨到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的日子,在人界耗了許久,也是時候分道揚鑣,將其變成記憶帶走了。 至于能不能回家,云清凈并不確定。 眼下他的靈力恢復(fù)不少,透著一身凜然仙氣,放在平民百姓家就是活生生的辟邪符,平日雖能自由地凌空而行,但也不能支撐太長時間。 書中所謂的“底陣”和“施法”,云清凈還不清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且行且看罷了。 . 迎親隊伍走出城關(guān),帶著泥土芬芳的熱風(fēng)又席卷而來。放眼望去,城關(guān)外早已搭起無數(shù)寬大的紅帳,賓客皆是匯集在此,滿眼喜慶。 除了中原的名門望族和朝臣領(lǐng)軍,還來了不少北原的賓客,他們身著北原特色的灰袍,綴著火紅的披巾,一見自家殿下,個個目光雪亮地涌了上來,紛紛用家鄉(xiāng)話獻上祝福。 阿元更是率著當(dāng)初一同征戰(zhàn)的兄弟們站在紅毯入口,掰著手指吹出調(diào)侃的口哨,最是鬧騰。 宇文海翻身下馬,拱手以敬,轉(zhuǎn)而既興奮又忐忑地邁向花轎。 墨傾柔持扇的手禁不住發(fā)顫,低聲問涯月:“我……我……還行么?” 涯月趁新郎未至,匆匆伸手抹去小姐唇邊溢出的胭脂,隨后恭敬地退到一旁,朝傾柔使了個加油打氣的眼色,傾柔趕緊擺出大家閨秀的儀態(tài),不敢妄動。 云清凈和風(fēng)醒退居賓客群中,正巧撞見劫后余生的霍瀟湘,三人相互打了照面。 云清凈在他左右掃了一眼,發(fā)覺多了兩個生面孔,好奇問:“少盟主呢?怎么沒有跟在你身邊?” 莊憐朝云清凈一拱手:“想必閣下就是老大新結(jié)交的仙門朋友吧?可不要隨隨便便將我們跟江少盟主那等尊貴之人放在一處,老大有我們就夠了?!?/br> 云清凈頭一次被素未謀面的生人塞了個啞巴虧,只得悶聲不響,徐徐回禮,莊憐身后的賀星璇卻根本不曾招呼一句,表露出莫名的敵意。 嘖,這武宗堂不愧是姓霍的調(diào)|教出來的,一個個都不討喜! 霍瀟湘習(xí)慣性地忽視穿藍衣服的人,對他身后沉默寡言的風(fēng)醒關(guān)切道:“醒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清凈:“……” 這姓霍的就是故意的! 風(fēng)醒勉強展出笑顏:“人生自古傷別離罷了?!?/br> “噢?”霍瀟湘轉(zhuǎn)眼看向眼前這轟轟烈烈的陣勢——眾人翹首以待,只見新郎掀開紅帳,將花轎中嬌羞的新娘抱在懷里,一路走向禮席。 霎時間,周遭掌聲雷動,歡呼潮涌,繽紛的花瓣雨從空中撒下,迎風(fēng)起舞,斑斕多姿。 “聽聞北落城往日也是一座僅次于天鴻城的繁華都城,只是戰(zhàn)后受挫,才沉寂了一陣,好在這位宇文殿下精明能干、堅韌難摧,如今還得了一位賢內(nèi)助,定當(dāng)更加盡心竭力打理北原事務(wù)……也不知墨家小姐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了?!?/br> 霍瀟湘一席話,卻將云清凈點醒了。 云清凈撥開人群擠上前去,遙遙望著禮席之上,宇文海一刻也不肯松手地將小丫頭抱在懷中,任憑下人將牽巾纏在兩人手中,一對璧人含情脈脈地相互對視——甜蜜瞬間定格成畫,在眼前越發(fā)遙遠,留下余韻。 不知歸期是何期…… 云清凈忽然回頭看向風(fēng)醒,兩人視線冷不丁一碰撞,風(fēng)醒率先躲開,人潮洶涌,轉(zhuǎn)眼將兩人隔絕開來,云清凈覺得心里發(fā)堵,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 觀禮臺上重兵把守,老皇帝與北原王共同舉杯,分外和睦,倒像是一次久違的會晤。 為了兼顧南北兩族的習(xí)俗,儀式變得格外繁瑣,宴席從鎖春關(guān)一路擺至天鴻城內(nèi),墨家雖不能一路送嫁,卻也在墨府大擺宴席,與鎖春關(guān)遙相呼應(yīng)。 墨傾柔身邊沒有家人倚仗,一個人孤零零地陷在這場塵囂里,仿佛忽然間成熟了不少,言談舉止格外謹慎,學(xué)會了瞻前顧后,凡事有所問,必能答得頭頭是道,將門世家的風(fēng)度顯露無疑,讓不少人都刮目相看。 涯月妥下心來,趁著入帳之前,溜出來左右張望,見風(fēng)醒獨自守在城墻底下,直奔而去。 “君上!”涯月壓著嗓子喚了一聲,風(fēng)醒握著酒壺抬頭看她。 涯月盈盈一拜:“恕涯月唐突,怕待會兒沒什么機會了,所以先來向君上辭別。” 風(fēng)醒知道她要隨小丫頭一同遷去北落城,此后山高路遠,緣慳一面,只道:“妖魔向來難覓一個安穩(wěn)生活,你有這個福氣,應(yīng)當(dāng)好好珍重?!?/br> 涯月點點頭:“妖后那邊……” “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風(fēng)醒寬慰道,“以自身血氣供給食人花,布下傀儡陣,著實傷人傷己,如今一并鏟除,妖后縱然少不了大動肝火,也應(yīng)當(dāng)能體會其中苦心?!?/br> “妖后雖為一己私心害得我家破人亡,但她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整個妖族著想,我曾聽聞,妖界滅絕之后,妖族命途多舛,若非妖后拼死抗衡,恐怕妖族早已不復(fù)存在……千錯萬錯,其心可憫,還望君上日后能手下留情?!?/br> 風(fēng)醒禁不住長嘆一聲:“想不到你在人界待了這許多年,見慣了人族的是是非非、風(fēng)風(fēng)雨雨,最后學(xué)會的竟是以德報怨,難得啊?!?/br> 涯月嫣然笑道:“小姐常說,人間至難之事便是寬恕,可惜大多人對其持有偏見,認為寬恕便是忍氣吞聲,助長邪惡,殊不知一切的真善美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了這兩個字中,過去的糾葛與我們早就沒有關(guān)系,何不成全別人,也成全自己呢?” “嗯?!憋L(fēng)醒煞有介事地應(yīng)和一句,“回去告訴你家小姐,不愧是未來的北原王妃,說話的境界都與我等俗人不一樣了。” 涯月噗嗤地笑了一聲,而后簡單作別,匆匆忙忙跑回了紅帳。 . 正值新人入帳行禮,親友蜂擁而至,圍在床前嬉鬧,沒個正形兒,阿元叫嚷得最厲害,宇文海恨不得抓一把花生塞他嘴里,傾柔則乖巧地坐在床邊,放下卻扇的一刻,眾人裝模作樣地驚呼起來,惹得這一對新人面紅耳赤。 云清凈叉腰站在最邊上,見嬤嬤剪下兩綹發(fā)絲放在一處,說著“百年好合、永結(jié)同心”,覺得無比新鮮。 仙族的大婚從來都寡淡至極,除了勢力龐大的家族能擺出一個大場面之外,其余仙侶索性連禮儀都直接舍去,在一處便在一處了,最多不過將心愛之人帶回自己的家去,以當(dāng)盟誓。 ——“跟我回蓬萊……” 神識莫名掀起了動蕩,云清凈一怔,這個聲音為何有些耳熟? 原本是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響起這個聲音,倏然間都散作煙云,進而變成皸裂的赤地。 他的懷里好像還抱著一個人,記憶太過模糊,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 抬眼的瞬間,萬丈深淵赫然眼前,他離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遙! 這是什么地方? 空氣里彌漫著酸澀的塵土味,濕|漉|漉的,將呼吸黏成一團,唯有眼淚簌簌而下,沒有止息。 ——“仙尊……松手吧……”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聲音哽咽,已是泣不成聲。 云清凈感到眼底有淚。 此時,手里被人遞了個什么東西—— 風(fēng)醒不知何時想了個通透,笑容轉(zhuǎn)眼恢復(fù)如初,悄悄地溜進了紅帳,以免掃了婚禮的興致。 他一來,正巧趕上撒帳的儀式。 一盤盤的五色花果呈了上來,眾人歡歡喜喜地分領(lǐng)下去,朝婚床拋撒,以祝新人多子多福。 風(fēng)醒惦記他的仙尊,想在離別前多陪上一會兒,便好心拿了一盤花果湊上前去。 怎奈靠近的一瞬,云清凈魔怔似的打翻了他遞過去的果盤,抓住他,小心翼翼地質(zhì)問道: “我們……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