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日斜,西風(fēng)清涼宜人,拂至觀禮臺時,已是人去樓空。 圣人擺駕回宮,撤走了一眾煞風(fēng)景的禁軍,北原王率眾跪地辭別,遂被親信扶回帳中休憩,婚宴已近闌珊,數(shù)百酒席拆得只剩紅帳前的數(shù)十桌。 “喝!嗯?我的酒呢!再來一壇!”陳植與一幫北原兄弟半躺在酒桌上,扯著破鑼嗓子大喊。 阿元從滿懷的胳膊腿兒里鉆了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向不遠(yuǎn)處抱著酒罐自言自語的大東。 “啊?”大東抬起眸子,已是亂花迷眼,盯著阿元的影子良久,忽而熱淚盈眶道:“殿下!大東以后還會誓死追隨您和世子妃的!” 阿元平日循規(guī)蹈矩,眼下入了酒魔,一腳便將他踢開:“滾蛋!看清楚你爺爺是誰!” 就在十米開外,宇文海乜斜著眼,見這倆憨子胡言亂語,嗤笑道:“都醉成這樣了還逞什么強(qiáng)!” “這句話,似乎對海兄你也很管用……”風(fēng)醒笑得稍顯陰森。 “什么?”宇文海回過頭來,耳朵變得不太好使。 風(fēng)醒:“……” 風(fēng)醒目光往下一掃,宇文海正抱著他的腿,枕在膝蓋上,整個人如麻花一般扭在跟前,雙腿忽而一蹬,躍起半寸,伸手將風(fēng)醒摟在懷里:“醒兄……你聽我說!你一定要聽我說!” 風(fēng)醒趕緊扶住他,生怕堂堂北原王世子因大婚當(dāng)日過于亢奮,在眾人面前摔壞了腦子……盡管眼下這副德行,跟摔壞了腦子也沒什么區(qū)別。 “你說,我聽著?!憋L(fēng)醒奪過他手里的酒壺一飲而盡,隨后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宇文海伸出一個手指,戳在風(fēng)醒眼前,認(rèn)真地比劃著:“醒兄,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理想……” 風(fēng)醒挪遠(yuǎn)了些,宇文海大手猛揮:“山河一統(tǒng),繁榮昌盛!” 風(fēng)醒:“……” “海兄,雖然中原皇帝不在這兒,你也還是謹(jǐn)言慎行的好?!憋L(fēng)醒將他揮出去的手給擰了回來,扶著這廝坐穩(wěn)些。 “開、開個玩笑……”宇文海喉頭微哽,“醒兄啊,你可知道當(dāng)日凱旋,回到故土之時,我有多想大哭一場么?北落城的一磚一瓦都沒了生氣,里面的百姓卻還存著一絲希望,等著有人來將他們從泥沼里救出來,正因如此,我便哭不出,也不敢哭了。自那以后,我與父王時常在想,家國天下,究竟怎樣才是為他們好的……” “是應(yīng)當(dāng)想想,”風(fēng)醒隨口應(yīng)和,“你們可是北原雄鷹,在這片天空翱翔數(shù)百年,見證了無數(shù)興衰更迭,未來有你這么個勤勤懇懇的王,又揣著一顆比金剛石還堅硬的心,北原何愁不能恢復(fù)昔年繁盛?” 宇文海聽聞欣慰不已:“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就想放肆地哭一場?。 ?/br> 風(fēng)醒:“……” 話音未落,宇文世子便抱住風(fēng)醒聲淚俱下,身后忽又掠過兩道身影,前前后后緊咬不放。 “哎!姓霍的!站住別跑!你說了杜榮一事解決后要自罰十杯的!” 云清凈提著一個酒壺追著霍瀟湘滿場跑,霍瀟湘已是頭重腳輕,慌忙四處躲閃,一見風(fēng)醒和宇文海便如遇上了一場及時雨:“醒兄!你、你快幫我攔住他!這姓云的要?dú)⒘宋?!?/br> 風(fēng)醒:“……” 云清凈沒想到這小子會惡人先告狀,抄著酒壺就砸了過來:“分明是你先言而無信的!” 霍瀟湘往風(fēng)醒身后一躲,死活不接招:“再喝十杯我就要提前去見霍家的列祖列宗了!” 只聽“咚”的一聲,風(fēng)醒耳邊猛虎落淚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風(fēng)醒面色如土,眼睜睜看著云清凈將酒壺誤砸在宇文海頭上——這位新郎官轟然倒地,一翻身,竟是入了夢鄉(xiāng),伴著低低的呼聲。 云清凈驚得甩開酒壺,心虛地左顧右盼,趁無人發(fā)覺,匆忙將宇文海從地上撈回長凳上,替他撣去身上的灰。 風(fēng)醒見他如此手忙腳亂,覺得賞心悅目,一心凝望于他,舍不得移開。 “仙尊,你在做壞事……” “閉嘴!” . 城門微掩,雀鳥歸家,不少賓客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 莊憐走至城樓底下才發(fā)覺賀星璇沒有跟上來,回頭呼道:“還愣著做甚?趕緊走了!” 賀星璇遙遙望著紅帳前眾人的醉態(tài),默默攥緊了拳頭,只答:“我要留下來照顧霍大哥?!?/br> “老大身邊這么多人,輪得到你?”莊憐叉著腰,毫不留情地嘲了一句。 “只能是我?!辟R星璇從來都吝嗇于和他人多說一句,于是頭也不回地朝紅帳去了。 莊憐見罷立刻收起頤指氣使的姿態(tài),只覺兩手發(fā)軟,當(dāng)即轉(zhuǎn)身離開。 . 暗淡無光的紅帳敞開了半拉帳簾,露出外面的光景,燭火也“唰”地燃了起來,涯月吹熄手中的火折子,轉(zhuǎn)而看向江信:“少盟主怎么不出去陪風(fēng)公子他們多玩一會兒?閑在此處豈不無聊?” 江信坐得雅正,一只手扶著茶杯,笑得勉強(qiáng):“傾柔meimei不也在這帳中坐著么?我正好陪陪她?!?/br> “少盟主可別拿我當(dāng)借口,”墨傾柔摘下發(fā)冠,揉了揉額頭,“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興的?” 江信急著搖頭:“今日是你和世子大婚,我怎會不高興呢?” 傾柔將輪椅停在江信身側(cè),替他斟了半杯的熱茶:“雖說這段時間我都被二叔他們關(guān)在家里安心待嫁,不敢攪和外面的事,但我也聽說了不少……杜少幫主的事是不是還另有隱情?” “確實是食人花粉致使妖化,只是幕后黑手還沒揪出來。”江信忽而一頓,“不過,快了。” 墨傾柔與江信相識多年,彼此間情誼深厚,親如手足,不過微妙的心思變化也能敏銳地攫取出來。 她寧靜地在旁注視,發(fā)覺許久未見,江信本就瘦削的臉廓又緊了一圈,如山的重壓榨出了眼角的紅血絲,目光時而渙散,時而消沉,很難看出過去翩翩佳公子的風(fēng)采。 “信哥哥,”墨傾柔久違地變了稱呼,江信愣怔地轉(zhuǎn)過頭來。 傾柔直視著他:“信哥哥,有些心事藏在肚子里是不會爛掉的,它只會借著歲月野蠻生長,你越是逃避,它們就越會化作厲鬼纏著你?!?/br> 江信陷入惘然:“我……” “這次聚英會……是不是江叔叔給你的壓力太大了?”傾柔知道他自進(jìn)入第二輪比擂起,始終心不在焉,總是牽掛在別處,從而束手束腳。 “不,與父親無關(guān),只是……”江信有些為難,埋頭喝了口茶,傾柔靜靜候在原地,不出聲。 “傾柔meimei,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怎么也擺脫不了,”江信皺著眉頭,“我原本以為只要我一輩子不開口,就不會有人知道,可是……” “現(xiàn)在有人知道了?”墨傾柔緊接著道。 江信愕然,沉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傾柔若有所悟,也不刨根問底,只問:“信哥哥,倘若重來一次,你還愿意犯這件錯事么?” ——“……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難處是不能分享的?!币股?,熟悉的聲音如是說道。 江信后來才漸漸察覺,他對這種“分享”有著令自己都駭然的渴望——那是一種被奇怪的欲念勾起的勝負(fù)心,他需要分享,需要承擔(dān),更需要擁有,而且不僅是一瞬就能滿足的。 相比而言,什么聚英會魁首,什么武林盟主,皆要排在這份渴望的后面。 這太可怕了,對他而言。 江信自詡還是個安守本分的人,如果沒有生在光芒萬丈的江家,他或許會成為大街小巷里一個不起眼卻很聽話的小傻子,無論福禍,只管樂呵呵地笑著,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著別人家的悲喜。 江信禁不住苦笑:“傾柔meimei伶牙俐齒,又懂得識人心思,我都答不上你的話了?!?/br> 傾柔竊笑,沖涯月使了個眼色,涯月便道:“少盟主,圣上都回宮去了,沒人管著,不如帶上小姐一起出去逛逛吧,我看霍堂主他們都快喝得不行了?!?/br> 江信趕緊朝外張望,只怨自己太掃興,正當(dāng)此時,什么東西砸在了紅帳上,發(fā)出輕描淡寫的一聲悶響,江信立刻起身繞了出去。 是一顆不起眼的石頭,赤紅色,捏在掌心容易碎成潮濕的粉末。 江信猛然一怔,迅速環(huán)視周遭,并無可疑之人,他小心翼翼地?fù)炱鹗^,揉出藏在其中的小紙條,上面赫然寫著:寅時三刻,西北巨樹,如君所愿。 江信用指甲掐著紙條,神情多出幾分犀利。 恰在紅帳背后,賀星璇悄然觀察著江信的一舉一動,咬牙間,往日那般強(qiáng)烈的心絞痛又冒了出來,疼得他五官開始扭曲變形。 有人來了,他迅速掩面逃離。 涯月堪堪推著傾柔出了紅帳,迎面便來了幾個酒鬼——風(fēng)醒扶著宇文海,而云清凈架著霍瀟湘,不過那姓霍的踉蹌幾步跪在地上,終是忍不住“嘩”的一聲倒了胃口,吐得昏天黑地。 江信轉(zhuǎn)身一見,瘋跑上來將霍瀟湘扶住,抱怨道:“云少俠!你、你怎么給霍兄灌了這么多酒!” 云清凈有口難辯,只得支支吾吾,霍瀟湘埋著頭,聲音沙啞道:“十杯……兩清了……” “十杯草原蜜?!”江信聽得著急上火,“高興歸高興,也不能這么亂來??!” 霍瀟湘吐得兩眼一黑,下意識抓著江信的胳膊,迷迷糊糊問:“你……肯理我了?” 江信手一僵,扭過頭去不說話。 云清凈頭一次遭江信訓(xùn)斥,腦子里都結(jié)成了冰,不免有些慫了,往風(fēng)醒身邊靠了靠。 風(fēng)醒見了維護(hù)說:“少盟主別擔(dān)心,霍兄的酒量乃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倒是我懷里這個,已經(jīng)暈過一輪了?!?/br> 宇文海驀然抬起頭來,整個人還有些搖搖晃晃,見到自家媳婦便是眼前一亮。 墨傾柔驚恐地望著他:“你你你你……你又喝了多少?” “傾柔……”宇文海一手撒開風(fēng)醒,鬼迷心竅地抱了上去。 墨傾柔“哇呀”地喊了半聲,怎奈這個懷抱結(jié)結(jié)實實,她像個小羊羔似的被裹在其中,宇文海灼熱的呼吸還緊緊貼在她頸側(cè),傾柔不敢再大聲喧嘩。 眾人:“……” 風(fēng)醒借著被新郎官過河拆橋的一推,刻意往仙尊身邊倒了過去:“哎呀,這個人見色忘義?!?/br> 云清凈完全不躲閃,順勢將風(fēng)醒往身前一攬,趴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江信,生怕這位少盟主氣不過來,愣是要拔劍把自己當(dāng)成齊雨砍了。 好在江信也是個紙糊的,不過說了一句重話就對云清凈極為后怕,于是悻然轉(zhuǎn)過了頭,一門心思地拍著霍瀟湘的后背:“你、你慢點(diǎn)……” “殿下!王上有命,即刻整頓隊伍,北上回城……”一個北原將士匆匆來報,豈料眼前竟是自家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世子妃不放手,將士險些咬著自己的舌頭。 宇文海雖說今日放肆了些,卻仍是個大事拎得清的人,傾柔在他耳邊又低聲復(fù)述了一遍北原王的命令,宇文海勉強(qiáng)回過神來,對將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父王,我馬上就來?!?/br> 將士領(lǐng)命而去,宇文??偹阏一亓松⒓艿募沽汗?,站直了身子,臨走前又突發(fā)奇想,俯下身子摟著傾柔的半邊臉頰一親:“咱們要回家去咯!” 眾人:“???” 墨傾柔慌亂地捂住自己的臉,卻已里里外外熟了個透,直到宇文海得意地?fù)P長而去,她仍然沒有回過神來,顯得格外委屈:“嗚嗚嗚嗚嗚……涯月你快看!他他他怎么能這樣呢!” 涯月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起來,引得眾人也跟著放聲大笑。 風(fēng)醒見了甚是羨慕,不自覺地回味起自己頰邊殘留的氣息,只可惜大夢一場,他不得不要好好道別了。 ※※※※※※※※※※※※※※※※※※※※ 本章為典型的喝酒反面教材,三次元敢這么不知分寸地喝,見一個教訓(xùn)一個?。ㄠ唬〕瑑矗。?/br> 最后,存稿已經(jīng)……我錘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