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廣闊，萬木崢嶸，對于蚍蜉來說，不過是假象，無情至極——這在一年前，賀星璇握住樹上那條破麻繩時，就已深切意識到。

    眼下，他只要決絕地踢開立足的石堆，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在這荒無人煙的山林里自掛枝頭，怕是等尸身腐壞風(fēng)干了也無人知曉。

    猶豫的剎那，套住脖頸的繩索被突兀飛來的石子割斷了，他狼狽地摔在地上，回神之際，一只手向他伸了過來——“就算有什么天大的難處，白白揮霍一條性命，也是不劃算的?！?/br>
    賀星璇凝視著眼前人，眸中泛出的光芒很快將生的欲望點燃了。

    太刺眼了……

    賀星璇驟然睜開含淚的眼，卻鬼使神差地看見了夢里的人。

    他緩緩起身：“霍大哥？”

    此刻，霍瀟湘正平靜地坐在他的床邊，衣袍上沾染著未盡的酒氣，半邊身子都被同樣鮮紅的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紅，濡濕、壓抑。

    賀星璇愣怔片刻，那些被疲憊壓垮在最底下的記憶瞬間涌了出來，從鎖春關(guān)外到舊宅密室，他的目光明了又黯，蜿蜒曲折，復(fù)又明亮起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霍瀟湘雙目通紅，卻像往常一樣露出溫和的笑：“剛回來不久。”

    賀星璇對這笑容沒有抵抗，趕緊翻身下床，從衣箱里隨意抓出一件外衣披上，殷切道：“那你多坐會兒，我去廚房給你燒一碗醒酒湯……”

    “不用，”霍瀟湘徐徐起身，站在他跟前，“我現(xiàn)在，清醒多了?！?/br>
    賀星璇一頓，這才察覺到他衣服濕透的地方都散著血腥氣，心中咯噔地跳了一下。

    “霍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霍瀟湘見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熱忱，眼角更是顫得厲害。

    為何會是你啊……這些年過得如此毫無破綻，讓人無從懷疑。

    賀星璇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胳膊，似有寬慰之意，霍瀟湘忽然變得警惕起來。

    “霍大哥，你不是常說武宗堂都是一家人，彼此要患難與共么？你別光替我們分憂，卻不讓我們替你分憂啊……少盟主不也說過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賀星璇咧嘴笑著，殊不知自他說出“少盟主”一詞，霍瀟湘眼里的肅殺之氣就已迫不及待地要撲襲過來，但當(dāng)賀星璇注意到的時候，這份憎怨悄然變作了眼眶里流動的晶瑩。

    “星璇……”霍瀟湘有稍許哽咽。

    賀星璇從未見過霍瀟湘如此失措的神情，心中反倒妒火叢生。

    “我今日醒來發(fā)現(xiàn)……江信他……他在西北巨樹遇刺了……”霍瀟湘百般無奈，正說得痛心疾首，忽而伸手抓住賀星璇雙肩，“此事我不敢告訴別人，只能同你說說……”

    賀星璇眉眼微擰，既有不甘，也有歡喜，不甘的是區(qū)區(qū)外人的性命竟也能將霍瀟湘逼到這種地步，歡喜的是霍瀟湘被逼至絕路，還能最先想到他。

    “怎么會這樣？”賀星璇訝異道，“少盟主他明明昨晚還活得好好的……誰、誰干的！”

    霍瀟湘繼續(xù)斂著眉頭，搖搖頭：“尚且未知，好在發(fā)現(xiàn)得及時，他傷得不重，被我送回了江府休養(yǎng)，待他蘇醒過來，自然就知道是誰——”

    霍瀟湘驀然頓住，又意味深長地盯著眼前人：“藏了一顆蛇蝎之心?！?/br>
    賀星璇無意識地渾身一顫，霍瀟湘有所察覺，就此松開他的肩。

    “少盟主既無大礙，那真是太好了，”賀星璇松了口氣，“霍大哥你也不必懊惱，若實在放心不下，武宗堂這邊還有我呢，你無須憂心。”

    霍瀟湘聞言甚是欣慰：“好，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對了，你也記得替我好好勸勸霍刀，方才我回來的時候，他在門口險些沒拿菜刀將我砍了?！?/br>
    兩人相視一笑，眼神里皆是藏著難以言喻的光，千絲萬縷，互不連通，就在危險即將滲入之際，霍瀟湘當(dāng)即抽身離去，留下賀星璇獨自守在原地。

    賀星璇守著那決然遠(yuǎn)去的背影，五指緊攥，一拳壓在桌面，碾壓似的抽動著，轉(zhuǎn)瞬的掙扎過后，他反倒得以釋然，齒間擠出了低低的桀笑——

    出身貴胄，命可真硬。

    沒死，好極了！

    .

    江府。

    風(fēng)醒把住江信的手腕，紅光籠罩片刻，悄然散去，江信瀕死的心脈在體內(nèi)兩股相克氣息的維護(hù)之下，如愿復(fù)蘇過來，且愈發(fā)地蓬勃。

    風(fēng)醒不免生出些隱憂，畢竟這脈象重生得太快，跟回光返照似的，就怕最后讓人空歡喜一場，尤其是——風(fēng)醒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云清凈難得安靜地倚在桌邊，扶著額頭小憩。

    累了這么久還不肯去床上歇著……

    風(fēng)醒不愿再放任他消磨精力，于是起身前去將他橫抱起來，云清凈猛然驚醒，唯恐?jǐn)_到傷重的江信，只得壓著嗓子問：“干、干什么？！”

    “該回屋里睡個晌午覺了?！憋L(fēng)醒答得敷衍，卻抱得格外順手，根本沒給云清凈掙脫的機(jī)會，將他扣在懷中強(qiáng)行帶回了隔壁的客屋。

    云清凈起初掙扎了幾下，可不知為何，手腳忽然變得馴順，破天荒地沒再繼續(xù)白費氣力。

    風(fēng)醒用后背頂開屋門，徑直朝床邊走去，松手之際，云清凈忽然問：“你之前在江府外說的話可是真心的？”

    風(fēng)醒一時怔然，原來仙尊被他抱在懷中不打也不鬧，并不是因為精疲力竭，而是在想別的事啊……

    “倘若仙尊覺得苦惱，只當(dāng)我在開玩笑就是了。”風(fēng)醒將他輕放在床，如同護(hù)著一片瓷。

    云清凈平躺在床，滿臉的心猿意馬，揉著頭皮煩惱道：“苦惱……怎么不苦惱！原本此時我應(yīng)當(dāng)身處不歸山了……或許我已經(jīng)回蓬萊去了呢！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又耽擱下來了！”

    風(fēng)醒只是不動聲色道：“仙尊若想離開，直接走便是了。”

    云清凈忽然發(fā)怵。

    “凡人的生老病死在仙族漫長的壽數(shù)之中，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變故，仙尊何必在意？”風(fēng)醒隨手掀過被褥，輕輕搭在云清凈身上。

    “憑什么不在意？”云清凈一把扯下被褥，忿忿地坐起身來，風(fēng)醒亦是緊盯著他。

    “我如果不在意，當(dāng)初早就跟著陳清風(fēng)他們回靈蕩峰了，根本不會去北原和你的那群魔鴉鬧一場，也不會對墨家和武宗堂多管閑事，更不會……”

    更不會……和你這個魔頭朝夕相處這么久，越發(fā)信任，越發(fā)依賴，越發(fā)——喜歡。

    明明過去的自己無比痛恨這群下居地底、其心叵測的魔族，為何失去一切光環(huán)，變成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凡人時，別人稍微施舍些善良，心思就變了呢？

    “我倒是想不在意啊……”

    云清凈就當(dāng)自己說岔了氣，及時頓住。

    也許以前的自己是足夠涼薄的，心中自有別的天地，懂得權(quán)衡取舍，可惜他現(xiàn)在全都不記得了。

    連這死瘋子也忘了。

    所以自云海一別后，他再也不敢肆無忌憚，畢竟偌大一筆人情債筑在心底，他只會越發(fā)愧疚和心虛——他本就是個不喜歡虧欠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喜歡。

    平日尚有霍瀟湘他們可以轉(zhuǎn)移心思，可眼下獨處一室，誰也躲不開了。

    “我是真心的，”風(fēng)醒忽然開口道，“以前是，現(xiàn)在更是。”

    屋內(nèi)寂靜如斯。

    這一次，云清凈沒有再手足無措，唯獨耳根有些發(fā)紅，在憔悴的面色里卻是不值一提。

    “我……知道了。”

    風(fēng)醒莫名有些忐忑，云清凈的反應(yīng)顯然出乎他的意料——知道了？知道什么了？然后呢？

    云清凈不自在地抓著被角，只聽自己一本正經(jīng)道：“眼下禍患未除，我應(yīng)該暫時不會離開，你的那些話，我、我會好好想想的……”

    風(fēng)醒茫然地眨了眨眼，悄然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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