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轉眼半月飛逝,群雁南歸,秋涼如水。 聚英會將近尾聲,江海年對外宣稱江信因對自己之前的表現(xiàn)尚不滿意,故而選擇退賽閉關,江湖上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五花八門的流言隨之四起。 有指責江信身為堂堂少盟主,奪魁之戰(zhàn)在即竟然臨陣脫逃,讓人大失所望的; 有不滿江家公然將聚英會視作兒戲,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絲毫不顧及與會豪杰的顏面的; 有懷疑少盟主真正的苦衷恐怕是因為近年來各地亂象頻出,不得不外出執(zhí)行什么秘密任務…… 江府處在風口浪尖,卻根本無暇顧及,不過是冷暖自知罷了。 “好了,老大,我又不是泥做的,這些天在江府已經休養(yǎng)得差不多了?!鼻f憐將攙著她的霍瀟湘輕輕撇開,精神抖擻地邁出了江府后門,回頭來炫耀道,“看,我真的沒事了,咱們武宗堂的人都比較抗揍!” 相比而言,霍瀟湘倒憔悴了不少,幾綹散發(fā)垂在兩頰,無心打理,也全然擋不住臉上那道殷紅的劃痕,乍一看還以為是什么匪痞惡霸。 “我送你回武宗堂去?!被魹t湘緊跟上來,沒給莊憐再顯擺的機會。 西城門依舊是熱鬧非凡,莊憐遙遙望去,心中還是鬧得慌:“老大,明天就是奪魁之戰(zhàn)了,少盟主他……真的就這樣放棄了么?” “這段時日你在江府也或多或少清楚,江信他每天都是半瘋半醒的狀態(tài),連……連劍都拿不起了,如何再戰(zhàn)?”霍瀟湘陪她走在城西后街,周遭皆是喧鬧的集市,卻仍舊擋不住這二人的蕭條。 莊憐悄然捏住雙臂,盡管淤青消了大半,但還隱隱作痛。 她時不時轉頭看著霍瀟湘,淚水卻似脫韁一般,她只得拼命眨著眼睛,低聲道:“對不起啊,老大,以前誤會了你,也誤會了少盟主,說了些不像樣的話,你就全忘了吧。”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霍瀟湘格外平靜,“武宗堂雖是我一力主張建起的,可這些年來,眾人拾柴,武宗堂也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可偏偏又因為我,遭受了這么多非議……” “老大!”莊憐最聽不得這些喪氣話,強行將其打斷。 “好了,不說了,”霍瀟湘巧妙地避了過去,“關于堂里的生計和一些兄弟的去留問題,我最近已經在想辦法……” “喲,我就說是哪陣春風刮來了,這不是咱們的袁魁首嘛?” 路邊,酒肆小二揚起嗓子大聲調侃,瞬間吸引了不少目光,只見袁爍在眾目睽睽之下入了酒肆,將北虛劍重重地擱在桌上,悶悶不樂道:“一斤燒酒,二兩牛rou!” “誒!好嘞!”小二畢恭畢敬地應和道,諂媚得跟路邊那條搖尾乞食的大黃狗沒什么兩樣。 這家酒肆平日沾了聚英會的光,常有武林中人光顧,這些人分不清是眼紅還是眼黑,一見袁爍落座就開始竊竊私語,膽大的還敢大聲吆喝起來。 “明天就是奪魁之戰(zhàn)了,袁少俠還能如此氣定神閑地來這喝酒,看來魁首之位是志在必得咯!” “我勸大家趁早改口叫袁魁首吧!擂臺賽都看了吧,袁少俠一路披荊斬棘,唯一的敗北還是跟已經退賽的江少盟主,至于另一個入奪魁之戰(zhàn)的青谷弟子,連名字都沒聽過!袁少俠這不是命定之人是什么?” “哎,我得糾正一下,那場敗北我也全程看下來了,無非是江家小子撿漏罷了,這北虛劍法本就是和星璇劍法齊名的,那小子連他老爹的一半都不及,又怎么跟咱們身為北虛門首席大弟子的袁少俠比呀?”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拍馬屁也得適可而止吧?待少盟主閉關出來,一準打你們這些人的臉!” “誰知道他到底是閉關去了,還是怕拿不下魁首,躲在家里哭呢?哈哈哈哈哈哈……” “哎喲,我就不明白了,沒有霍魁首的聚英會還算什么聚英會?。磕阍瑺q真有本事,那就直接去武宗堂跟霍魁首打一場啊,要是打贏了,我第一個跪在你面前磕頭叫魁首爺爺!” “你這話說得,誰敢去觸武宗堂那位爺?shù)拿诡^啊?哈哈哈哈……” “我去撕爛他們的嘴!”莊憐氣不打一處來,霍瀟湘趕緊她攔住,目光卻落在了袁爍身上,此人正拼命克制著心中的怒火,冷汗都冒了出來,指尖掐在劍鞘上險些要將其洞穿。 他竟然沒被吹捧得飄飄然,反倒在生悶氣么…… 霍瀟湘覺得意外,笑著搖搖頭,拉著莊憐繼續(xù)朝前走:“何必計較?墻頭草也只有這點能耐了?!?/br> “可是……”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你們最近可有聽說,天鴻城周圍的暗影全都消失了!好些雇主去密林懸賞,連個影子都沒見著,真是奇了怪了,有什么天大的事讓他們連錢都不掙了?” “你別說,我還真有點想法,暗影之事說不定就和少盟主退出比賽有關呢!” 霍瀟湘赫然頓住腳步,堪堪回過頭去,袁爍也匆匆站起了身,似是忍無可忍了。 . 江府。 七八個護衛(wèi)咬牙攥著繩索,朝不同的方向施力,江信被困在中間,只得悶聲怒吼,他一人與這些護衛(wèi)周旋,身上又是舊傷未愈,再添新傷。 江海年就站在包圍圈外,漠然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始終保持緘默,雙臂連同指尖都在習慣性地發(fā)顫,短短十數(shù)日,兩鬢竟已變得斑白。 晝夜不歇,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上了…… 以防傷人傷己,江信妖化后長出的獠牙被生生截斷,橫裂面將嘴皮磨出了腥甜的血,嗜血的妖性趁機驅使他不斷吮吸,眾人只得用布條堵住他的口…… 在這樣昏天黑地、不知何時會停歇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繃緊了心,溫和的,暴戾的,撫慰的,殘忍的,心血幾乎見了底。 醒時不得自由,狂時更不得自由,江信永遠被看顧在人為鑄就的囹圄之中,漸漸地,他終究還是從傷人變?yōu)閭骸挝?,霍瀟湘起身離去,他便再度陷入狂亂之中,一心想要撞死在庭院的巨石上,被護衛(wèi)及時攔了下來,變成了眼下這等僵持不下的局面。 “盟主!這要如何是好?。 ?/br> “再拖下去,恐怕只能跟之前一樣,將少盟主打暈然后綁回去了!” 江海年痛苦地閉上雙眼,眼底濕潤,無力地朝他們揮揮手,連一句簡單的“照做吧”都說不出口。 他背過身去的那刻,江信痛苦的吼聲劈空落下,震得他腳步一虛,在護衛(wèi)們將昏迷的江信抬回屋后,不得不倉惶逃走了。 朝中尚有要事未能處理,明日又是奪魁之戰(zhàn)…… 江海年揉著溝壑深重的眉心,在蕭瑟的江府里走得跌跌撞撞,終是來到了江氏祠堂。 香火燒得恬靜,不與世擾。 江海年在看見亡妻的牌位后,轟然跪倒在蒲團上,霎時間淚流如注。 “阿妍……我沒有照顧好我們的信兒……今后又有何顏面來見你啊……” 他很清楚在這座府邸里活著有多負累,否則他的愛妻不會在生下江信之后被數(shù)年綿長的沉郁徹底壓垮了意志,選擇在他某一日離家奔赴朝會時,懸梁自盡…… 越是掙扎,越是深陷。 秋日垂下最高空時,祠堂里的嗚咽聲已然細如蚊蚋,久而久之,便再也聽不到了。 江海年緩緩抬起頹然的臉,眼神在香灰飄落的剎那,變得無比凜冽,下一刻,他決絕地抽出了那柄光華奪目的星璇劍…… . 袁爍起身的那瞬,小二上菜的手腳惶然一震,險些栽了個跟頭。 “袁……袁少俠?” 袁爍一把抄起北虛劍,頭也不回地出了酒肆:“不吃了!” 霍瀟湘越發(fā)覺得古怪,莊憐知他還記掛著暗影一事,又迫于江信無法開口言明,而賀星璇那個王八蛋還軟硬不吃,只知道在牢里裝死,于是大大方方地將霍瀟湘往前推了半步。 “老大,我先自己回去了,再耽擱下去,恐怕霍刀要給我這個三堂主送棺材板兒了,你、你去吧?!?/br> 霍瀟湘:“?” 莊憐篤定地點點頭,轉身快步離去,霍瀟湘心頭一暖,為不辜負這丫頭,趕忙朝袁爍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半點也沒遮掩自己的行蹤。 袁爍有所察覺,眉眼一橫,將計就計,將他引去了西郊。 就在霍瀟湘逼近的剎那,袁爍猛然出劍回擊!北虛之道,虛實有力,劍勢如虹,因招法復雜,對劍者清晰的意識要求極高,霍瀟湘見他心亂如麻,揮出的劍意是漏洞百出,于是也不躲避,就守在原地—— 劍鋒即將刺入,袁爍驟然停了手,罵道:“你……為何不躲!” 霍瀟湘用指尖挪開眼前的劍:“我不是來討架的,不過你要是想打,我們可以另外約個時間?!?/br> 方才酒肆里的閑言碎語涌了上來,袁爍憤然收劍,質問道:“你到底把少盟主怎么了!” 霍瀟湘對賀星璇冒充他的事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加上之前龐良故意找茬,眼下只要知道江信和暗影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這件事便算徹底了結。 袁爍見他不回答,又道:“你當初在密林看見了,我也是暗影!既是同路人,又何必再隱瞞?” “你憑什么懷疑我?” “憑什么?”袁爍神情極度復雜,緊鎖的眉頭交織著不甘和失落,還隱著一點幽怨。 霍瀟湘亦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耳畔卻很快落入了天寒地凍。 . 自從那頭通風報信的小土狗被帶回江家后,就像找到了真正的窩,不逃也不鬧,盡心竭力地看護著江信,整日只在寢閣外閑逛,累了便懶洋洋地睡在臺階上。 孰料一陣涼風刮過,它悚然一驚,睜眼時,江海年孤身一人提劍而來。 “汪!汪汪汪!” 小狗毛發(fā)倒豎,直起尾巴狂叫起來,那迎面走來的人步履蹣跚,將斜下的陽光毫不留情地阻隔在身后,地面拉長的身影顯得兇戾又悲壯。 江信癱坐在床,手腳無法動彈,眸光低垂,不帶一絲眷戀,他能夠清楚地聽見門外失措的狗吠,緊隨著“嘭”的一聲,狗吠停止了。 江海年跨進門來,星璇劍沐浴的陽光倏然淡去,余下冷冽的劍芒。 窗底投進的光斑不知不覺從眼前暈染開來,江信這才揚起了這張折騰數(shù)日而消瘦得脫相的臉,強顏道:“父親……是來殺我的?” 這幾乎是江信半個月來能夠說出的最長的句子。 江海年屏住半刻呼吸,生怕有所動搖,他憐惜地看著那雙清秀的眉眼,母子相承,溫婉如玉,多看一眼便會多痛一分。 或許他不該選在這個時候,應當?shù)人麥S為歇斯底里的走rou,再一劍送他解脫,可是…… “太好了……” 江信勉力揚起嘴角,不敢太張揚,斷裂的獠牙在唇間若隱若現(xiàn)。 只一瞬,江海年仿佛看見了過去的影子,這孩子還是只會如此怯然的笑,不加修飾。 江海年不忍再看,狠心施力,星璇劍即刻覆滿亮光,悄然掩住了眼底的淚:“信兒……別怕……待明日過后……我自會來陪著你和你娘……” 兩行清淚潸然落下,江信終于嘗到了與腥甜的血不同的滋味—— 霎那間,星璇光華四溢,在江海年的手里劇烈閃爍起來,這劍似也變沉了,像有千鈞之重,江海年拼盡全力才將之提至胸前。 “來世……莫再有我這個父親了……” 江信雖是渾身下意識地顫栗著,卻還堅定地搖了搖頭,江海年亦是痛苦地閉上雙眸,手臂青筋暴起,猛然斬下了星璇一擊! “錚——!” 劍鋒交磨,刺耳的呼嘯將劍意瞬間向外彈開丈余! 云清凈一手抱著剛從市集上買回來的清心草,另一手反執(zhí)靈劍,驚魂未定地護在了江信面前。 “你瘋了?!江信可是你唯一的骨rou啊?。?!” 江信手腳又開始不聽使喚地晃動起來,江海年含著淚大呼:“云少俠!這些日子你和風公子做的已經足夠了,江家感激不盡!但如今,就別再插手了!” 江海年復又醞釀一劍,卻被身后的風醒再一次生生攔下,星璇劍在強力對抗下倏地脫手而去,斜插在門檻邊,江海年終是絕望地罷了手,發(fā)出低泣。 “活著或許還有希望,死了卻是一無所有!江盟主!你可曾想過這一劍下去,過去的種種心血,包括少盟主的,也包括整個江家的,都會付諸東流了么?!” 風醒厲聲呼喝著,極為罕見地露出慍色,云清凈趕緊回頭看向江信,他卻在拼命搖頭,似乎要說些什么,可嘴里盡是喑啞含混的低吼。 矛盾掙扎之間,霍瀟湘黯然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您不能殺他。” 三人陡然沉寂。 “他瞞著我們,獨自解決了暗影之患……他是您的驕傲,您不能殺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