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歸時分，云霄業(yè)已說得口干舌燥，在躺椅上翻來覆去哈欠連天，奉曦記了密密麻麻的字，墨漬都蹭上了鼻頭，像是要將這些東西都嚼碎咽肚子里。

    “走了！”云霄發(fā)完善心，也不打算繼續(xù)耗下去，奉曦急匆匆起身，仍是天真無邪。

    “多謝師父！師父明日還來么？”

    云霄眉頭一挑，這小子得寸進尺，還真把他當(dāng)師父使喚了！

    “我可沒說要做你師父??！”云霄過河就開始拆橋了，“今日全當(dāng)向你問話的酬勞！”

    奉曦抽著嘴角：“??？”

    “別啊了，這書夠你琢磨半輩子了！”云霄不與他多解釋，大咧咧邁開幾步，才又想起一件事，扭過頭回來，只見這小子失落的神情陡然一亮，云霄稍微哽了一下，卻還是沒搭理。

    他從懷里掏出凝血膏，塞給奉曦：“這東西聽起來是個寶貝，留我手里多半也糟蹋了，還給你們。”

    奉曦攥著手里壓得歪七扭八的凝血膏，眼神還委屈地纏著云霄：“師父……不然我嫁給你，你帶我遠(yuǎn)走高飛吧！”

    云清凈原本倚在風(fēng)醒肩上懶了半個下午，醒來還昏沉沉的找不到北，一聽這話倏地精神了。

    “不行！”云清凈大叫。

    這么下去不就沒有我了嘛！

    云霄不解地瞟了云清凈一眼，云清凈潑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心虛道：“仙、仙門規(guī)矩不能壞！”

    他也不知道有哪門子仙門規(guī)矩，總之仙門規(guī)矩多，撿出來應(yīng)付一句也落不下什么壞處。

    奉曦說得懇切，竟還自個兒羞了起來，云霄頭一回遇上有人以身相許，忍不住嘲道：“我也是你不認(rèn)識的人，怎么嫁給我就比嫁給你家的恩人強了？”

    奉曦本就是心血來潮，嘴快了也圓不成個道理，轉(zhuǎn)眼垂頭喪氣道：“反正……就是不想嫁嘛！若是嫁到霧林那邊，我就只能是別人口中的‘奉家人’了，說什么做什么都得琢磨著爹娘這邊，就跟質(zhì)子似的，萬一哪天死了，還不知道牽出什么事來，多不快活！”

    奉曦這一串碎嘴，說得云霄有些愣神，沒想到這小子年紀(jì)輕輕居然還懂得這個道理，話到嘴邊，順手將他推開半寸，笑說：“那也是你活該！”

    奉曦：“……”

    云清凈：“？？？”

    有這么說話的么！

    云霄拍了拍手，故意打量他一番，道：“行了，好好過日子去！再說了，你這小屁孩也不是我喜歡的模樣，想讓我?guī)阕?，我還想讓人帶我走呢！”

    “師父喜歡什么樣兒的，我立馬就能變出來！”奉曦頗有些不服氣。

    “變？”云霄一動腦筋，“行啊，我喜歡仙女，你變給我看?。俊?/br>
    云清凈莫名聽得心中悸動，只見奉曦xiele氣，還垂死嘀咕道：“人家也可以飛升成仙嘛！”

    云霄不知從何勸起，換了只手撈住七弦琴，將劍拋給奉曦，他雙手勉強捧住，頗為笨拙。

    云霄瞧他這愣慫的模樣，才又口無遮攔道：“就你？飛升成仙？自古以來能飛升的都是人上人，何況飛升了也與真正的仙人天差地別，你這樣的，別癡人說夢了！”

    這話雖是說得輕巧，可未免太過尖酸刻薄，落在耳朵里刺得慌。果不其然，奉曦臉色稍顯落寞，卻還努力繃著受教的姿態(tài)，云清凈竟有些同情于他，沒好氣地瞪了眼云霄，卻發(fā)覺此人嘴上的話與眼神里的意味卻相差甚遠(yuǎn)，似乎是故意為之。

    云霄見他不再糾纏，轉(zhuǎn)身就走：“這劍就送你了！過了這村，沒了這店！”

    奉曦瞬間大落又大起，驚喜地抱住這柄鐵劍，滿是受寵若驚。

    “多謝師父！”

    云霄哼哼兩句，走遠(yuǎn)了。

    奉曦孤身一人站在院里，歡喜地打量起鐵劍，上面刻著云紋，既有風(fēng)骨，亦有風(fēng)霜，比他見過的所有兵刃都要有韻味，仿佛藏了許多四海為家的故事。

    他就這么癡癡地玩起劍來，劍出鞘，一竅不通地劃來劃去，嘴里還念念有詞，不過是一個人在院子里的戲碼，卻讓他在短瞬間嘗盡了仙門子弟的威風(fēng)。

    地上的長影越發(fā)深沉。

    奉曦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了誰的呼喚，喘著粗氣將劍提起，戲耍一陣，倒把他巴掌大的臉耗得蒼白，他懟了好半天才將劍懟進劍鞘，一轉(zhuǎn)身：“真真jiejie？”

    真真疾步趕來，竟順勢跪在奉曦跟前，嚇得這少年郎趕緊去拉她：“jiejie你這是做什么！”

    “抱歉，小曦，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冒昧前來找你，”真真撐著神情，“我阿娘她又快不行了，可否……可否求一盒凝血膏？”

    真真怕他誤會，又解釋道：“外面的藥鋪都是做生意的，我身無分文，不好強借人情，就只能腆著臉來找你，畢竟這病實在是太著急了……你放心，我明日就趕緊籌錢補過來！”

    真真前些年曾在奉府做事，心熱又體貼，奉曦什么話都愿意同她傾訴，兩人雖是主仆，卻情同姐妹，只是眼看真真的娘親快被重病拖去了閻王殿，奉府又與家隔了條溪，真真怕日后有急事趕不上，便從奉府辭了活兒，換去了離家近的地方。

    “jiejie這是什么話！”奉曦這一嗓子喊出了義薄云天的氣勢，趕緊將方才云霄留下的那盒拿了出來，卻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正好我手里有一個，就是捏得有些爛了，不然我還是重新去……”

    “不用麻煩！”真真實在是感激不盡，奉曦也憨笑起來，最愛露出他那口小白牙，不等真真再道謝，奉曦就匆忙將她“趕”走了，說是救人要緊。

    奉曦前后送走兩個人，一整日算是過得充實，他越想越滿足，轉(zhuǎn)眼哼起小曲在院里瘋跑雀躍。

    .

    夜幕緩緩降臨，南原本就寧靜的小鎮(zhèn)更是過早地陷入了夢鄉(xiāng)。

    云霄找了間臨水的客棧，一豆孤燈下，鋪開紙筆，酣暢地書寫起來，云清凈只偷看到了“師弟”兩個字，隨后就被云霄趕出了屋子。

    云清凈猜他是在給靈蕩峰寫信，也沒有再胡攪蠻纏，只是沒想到云霄白日里過得輕飄浪蕩的，好似什么都亂不了他的心神，入夜了卻能露出這般狂喜的模樣，頗有要寫他個?？菔癄€的勢頭。

    不知不覺，此人的一顰一笑都擠在了心頭，云清凈突然發(fā)覺，即便相處了大半天，這個爹還是像燈下的影子，言行舉止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半虛半假的，還不比之前在蘇云開口中聽見的鮮活。

    想罷，他已走出了客棧，在月光點亮的水畔找到了風(fēng)醒。

    風(fēng)醒孤坐在此，一見云清凈，笑著指向天：“阿凈你看，南原的月亮多清澈?！?/br>
    云清凈抬頭一望，天高云淡，皎月當(dāng)空，比起中原那般遠(yuǎn)在天邊，竟是親切許多，像是觸手可及，他忍不住伸手探了探，落了空，他順勢坐在風(fēng)醒身旁。

    入夜的郊野上蚊蟲極多，在這兩個怨鬼身旁鬧來嚷去，尋不上一絲甜頭。

    “這里沒有不歸山那么冷，應(yīng)當(dāng)好些了吧？”風(fēng)醒在過問他的身子，抬手要去摸額頭，云清凈卻躲開。

    “沒那么大不了，就是心情不太好，才會看上去病懨懨的?！痹魄鍍粢幌胫约汉脑诖说?，而蓬萊還杳無音訊，胸膛里就左右不痛快。

    風(fēng)醒忽然亮出手背，在云清凈晃了晃：“放心，沒有耽擱?！?/br>
    云清凈見他手背上還有初來時劃破的口子，抓住他的手，在月光下反復(fù)打量，驚訝道：“這、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自愈的能耐么！”

    “還記得前輩今日講的那個萬靈流轉(zhuǎn)的事么？若是靈力失調(diào)，就可能在某處裂縫里生出新的天地，而那里的時序也可能是亂的?！憋L(fēng)醒解釋說。

    云清凈惶惑道：“這么說……此處的時間是停止的？那我們該不會是掉進了靈流斷裂的縫隙里吧？”

    “此地并非新生，而是回溯，也許與前輩當(dāng)年施在神像上的術(shù)法有關(guān)，并不是用來降妖伏魔的，”風(fēng)醒思忖著，“千古源才應(yīng)當(dāng)是前輩說的那種‘新的天地’……”

    云清凈見他又提及這段被他遺忘的記憶，悻然一頓，假裝沒聽見：“那術(shù)法是用來做什么的？”

    風(fēng)醒淡淡一笑：“這個恐怕只有前輩自己才知道了?！?/br>
    云清凈遙望遠(yuǎn)處的客棧，燈影幽幽，看不清里面的人。

    “管他的，只要沒耽擱什么就好?！痹魄鍍艨偹隳芩缮习肟跉?，郁結(jié)的眉間也逐漸舒展開來。

    “對了，你，好點了沒？”云清凈歪過頭來看他，之前他寬慰這瘋子才寬慰到一半，云霄就沒皮沒臉地湊了上來，兩人這一路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斷斷續(xù)續(xù)，也不知道風(fēng)醒眼下想開了沒。

    風(fēng)醒閉上眼，默默感知一番，而后睜眼迎上他，目光里似乎比白天的時候清明多了，但他始終沒歇息好，眼里還繃著血絲。

    “不然，你打我一拳？”風(fēng)醒琢磨半天，突然如是說。

    云清凈：“？？？”

    “你是不是病了？”云清凈摸他的額頭，風(fēng)醒握住他的手，倒不像玩笑話，“以前我在千古源發(fā)瘋的時候，你都是這么干的?！?/br>
    云清凈心里又莫名堵了一下，逃避地說：“以前是以前……”

    風(fēng)醒眼神微微閃爍，悄然放開他：“抱歉，我不該總是提及此事?！?/br>
    話音一落，兩人皆是一陣突兀的不自在，并肩坐在水畔，聆聽流水潺潺，云清凈卻忽然犯起激靈，總覺得眼下的場景有些熟悉。

    可畫面轉(zhuǎn)瞬即逝，云清凈什么也記不清，唯獨能憶起那虛泛的陽光，烤在身上格外灼人。

    “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罷了?！痹魄鍍襞滤嘞耄雎暟参康?。

    風(fēng)醒離他近了半寸，云清凈卻忍不住將頭埋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話究竟是安慰還是自責(zé)了——自從師父告訴他，封印之下，一切記憶最多只能停留于此，他就始終介懷，總覺得這樣不公平。

    好像沒有過去，他就無法和這瘋子完完整整地在一起，遑論眼睜睜地看著風(fēng)醒一個人守著一段無人知曉的回憶，偶爾記掛幾句，還要向他道歉，云清凈無論如何也是看不過眼的。

    風(fēng)醒拍著他的肩，開口之際，云清凈突然抬頭：“打就打！”

    風(fēng)醒：“？？？”

    只見云清凈攥起拳頭，沖他躍躍欲試：“打哪兒？”

    風(fēng)醒看這架勢，倒生出一絲禍從口出的悔意，于是隨手一指，云清凈深呼吸幾口，一拳砸了過來！

    風(fēng)醒猛地歪向一側(cè)，頭腦空白了片刻，嘴角很快傳來一陣火辣的劇痛，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嘶了好幾口涼氣：“還是……這么……狠……”

    云清凈趕緊藏起拳頭，嘟囔道：“你、你叫我打的！我還收了一手呢！”

    風(fēng)醒怔然，云清凈越發(fā)藏不住愧疚，朝他傾過身來：“很疼么？”

    風(fēng)醒倏地咳出血來，順勢倒在地上，云清凈大驚：“瘋子！你你你……”

    慌亂間，腰身被人往懷里一攬，云清凈窘迫地趴在他身上，只見風(fēng)醒咧開紅腫的嘴角沖他大笑。

    云清凈：“……”

    果真有用，給這瘋子打回原形了！

    云清凈起身掙扎，風(fēng)醒將他鉗制在懷，沒肯放手，兩人就睡在水畔，借著月光彼此凝望。

    “干、干什么……”云清凈感受到胸膛的起伏，轉(zhuǎn)眼就紅了耳根。

    這怎么開過葷還更怕了呢……

    風(fēng)醒見他渾身繃得極緊，沒等自己回話，就在心里過了一趟刀山火海，風(fēng)醒哭笑不得，實在不敢再往深了戲弄他這張薄紙，只道：“讓我抱一會兒……”

    “就一會兒……”

    云清凈勉強釋然了幾分。

    晚風(fēng)拂來，夜色靜好，風(fēng)醒感到心里果然痛快了許多，不由得嘲笑自己是個挨打的命。

    云清凈望著他發(fā)紅的嘴角，不經(jīng)意被月色一勾，忍不住俯上前去，兩人越靠越近——

    腳步聲窸窸窣窣，兩人一轉(zhuǎn)頭，正好撞見匆匆趕來的云霄。

    云霄也沒想到會遇上這么一出，頓時有些尷尬，只好隨口打發(fā)道：“哦，打擾了，你們繼續(xù)，完事了我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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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