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你輸了!” 云清凈扛著七弦琴,微微喘息,臉上滿是得意的笑。 兩人在一處小山頂上對峙,四面八方皆是叢林流水、耕田人煙,云霄努力平復內(nèi)息,一時接不上話,眼看飛鳥盤旋,又鉆進了遠處的林子。 “輸?”云霄抵死不認,“還沒完呢!看誰先到那邊的林子!” 云清凈吃一塹長一智,趁他開溜前先飛身躍起,踏著葉浪一路疾行。 云霄沒想到這怨鬼有飛天徹地之能,干脆耍賴皮,撿起石子朝他腳下扔去。云清凈一腳踩空,踉蹌之際,云霄已掠過他搶了先,還回頭扮鬼臉。 云清凈:“???” 什么人啊這是! 半個時辰后。 “你、輸、了!” 云清凈將琴立在跟前,說得艱難,云霄也有些站不住,伸手搭在琴上,兩人并肩大喘氣。 日頭向西墜去,紛繁的鳥鳴充盈耳畔,偶爾有三兩村人結伴下山,歡笑間,瞧見路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兩人,稍一側目,立刻加快了腳步。 “說了還沒完!”云霄將書篋封進鎖妖囊,云清凈來不及罵他厚顏無恥,這廝又跑了! 琴!琴!把琴也收了啊! 半個時辰后。 “你……你……輸……” 云清凈抱住七弦琴,倒氣倒得艱難,云霄掃了眼西沉的日頭,還不甘心。兩人跟紙糊似的貼在石壁邊,越往上的山路越險峻,亂林叢生,幾乎尋不見人的蹤跡,仿若誤闖世外。 “沒……完!” 又是半個時辰。 好勝的生命在一路飛馳,跑過盤山小道,穿過集市屋巷,驚起田壟上搖晃的鵝群、河畔依偎的有情人、追逐打鬧的毛頭孩子,足下輾轉(zhuǎn)掠過淤泥、野花,還有齜牙咧嘴的大黃狗。 時辰復時辰,時辰何其多。 碧藍的天幕被黃昏燒黃了一角,奔逐的身影雙雙倒在林間,他們已身在最高處。 云清凈累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舉起顫抖的指尖,示意——你,輸,了。 云霄癱在地上,再沒力氣爬起來,片刻過后,仰天大笑。 “我,沒,輸?!痹葡鲞€是堅持道。 云清凈沒工夫搭理這厚臉皮,只覺得上刀山下火海都沒這么累,胸膛起伏如滔天波瀾,根本壓不下來。他將乏力的身軀交予大地,無暇顧及滿腔的愁緒,呆呆地望向天空。 七弦琴躺在兩人之間。 云霄一伸手,盲目撥弄,七弦琴錚錚地響動幾聲,在漫山的鳥鳴中不值一提。 歇息至黃昏降臨,云霄翻過身,刨開一個小土坑,將小鳥埋了進去。 “落葉歸根?!?/br> 云霄用石子在墳冢邊寫上一筆,力求工整,奈何泥地上難免歪歪扭扭。 “鳥會預見死亡,人也會么?”云清凈偏過頭來望他。 云霄拍了拍手又躺下,順勢翹起不安分的腿,晃蕩于天地之間。 “聽過向死而生么?人人都有一死,人人也都知道自己有一死?!?/br> 云清凈盯著他的側臉,云霄此刻的眼神已是放逐天外,有一種未知的愉悅摻在其中。 “那該怎么辦?”云清凈出神地問,盡管這問題有一絲無理取鬧的意味在里面。 云霄道:“什么怎么辦?要么選擇自己的死法,要么選擇自己的活法,總歸都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云清凈禁不住問:“你呢?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如何選?” “我?”云霄笑道,“從失去記憶開始,我就只能選擇自己的死法了?!?/br> 起初為記憶奔走,早已改變了原有的活法,哪怕眼下過得瀟灑,也只是沉淪過后的一點反抗罷了。 云清凈反復憶起橫劍自刎的畫面,桀驁的笑容換在當下的云霄的臉上,似乎毫不違和。 好像他本該會那樣。 “我突然在想,鳥兒死前會避世遠居,而人似乎很少會這樣?!痹葡鲇终f。 云清凈茫然道:“人?” “人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大都會選擇用盡全力流連世間……” 譬如,抓住那些鏡花水月般的愿望不放,又譬如,永不停歇,毫無保留。 云清凈漸漸沉下神情,眼前有他熟悉的夕陽,身邊卻沒有他熟悉的人。 換了個人,什么也不是,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云霄見他沉吟不語,冥冥中,竟覺得和這怨鬼有緣,無論說什么,彼此都能感同身受。 “想知道我這琴怎么來的么?”云霄主動提起此事。 云清凈趕緊藏起失落,沖他點頭。云霄順勢又道:“昨夜不是說我對自己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么?記憶就像夢一般,我在夢里看到了這張琴遺失在不歸山里,于是不信邪地去找了一趟,結果真的找到了這張琴?!?/br> “夢?記憶?”云清凈雖摸不清云霄這番話背后究竟意味著什么,可他能夠體會那種記憶乍現(xiàn)的感覺,盡管模糊又斷斷續(xù)續(xù),但幾乎都是真實的。 這種真實偏偏又疏離得如夢似幻,讓人覺得像有兩個自己。 . 真真在屋里屋外忙活了一下午,燒完熱水提進屋時,夜色已至,她點起一只短蠟。 蠟被門邊的風刮倒了,風醒莫名揪起了心。真真只好將蠟燭擱在床頭,豆大的燭火將一家人籠罩在逼仄的溫暖之中。 老人咳出血痰,真真收拾一番,又遞來凝血膏熬制的藥讓她喝下。 平靜的夜晚終于來臨,老人在被窩里微微發(fā)顫,真真不斷為她順氣,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又談起許多瑣事,可老人始終面色沉郁,眼角含著濕潤。 “娘,累了就好好睡吧,做個好夢?!闭嬲娣诖才?,瞧不出倦色。 被窩拱起一處,真真掀開,是老人抬起了一只手。真真抿著唇,忍住了翻涌的心思,溫順地低下頭,讓手搭在自己頭上。 老人摸著女兒的頭,嘆息著說:“我走了……你該怎么辦……” 真真努力應和這般溫情,反而笑著問:“如果是女兒走了,娘要怎么辦呢?” “那是天大的好事……你不必再受我拖累了……” “娘,其實我還有件事沒告訴你,”真真抬起頭來,“奉家心善,為我說了一門親事,后天就會來迎親,因為決定得倉促,所以之前沒來得及同你商量……” 風醒倏然凝神,望向娘親,眸中有細光在蕩漾。老人微微頓住,繼而瞪大了眼,嘴角抽動起來,卻是滿臉的驚喜。 “真的?”老人努力提起氣,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哽了好幾下才問,“對方是……” “好像住在西邊的霧林附近,比我大個幾歲,家里是經(jīng)商的,和奉家來往密切,想來也是值得信任的人,”真真說完,又補上一句,“聽聞還是富貴人家,在他們那里小有名氣呢!” 風醒不覺苦笑兩聲,王血后裔,魔界領主,可不是一句“小有名氣”就說得盡的。 不過娘親這努力說謊話來討好寬慰的模樣,倒真有后來那位“風夫人”的影子,是他熟悉的。 老人卻搖搖頭:“我問的不是這些……你……你可喜歡那個人?” 剎那過后,真真仍陷在“喜歡”這等陌生的字眼里,忘了答話。老人禁不住揣測起來,畢竟富貴人家如龍?zhí)痘ue,突然娶親實在讓人不安,她轉(zhuǎn)眼激動道:“真真……你可別……別為我……賣了你自己啊……” “哪有!”真真勉強回神,“娘,你別瞎想,只是我還沒嫁過去,人都沒見著,談不上喜歡不喜歡?!?/br> 老人痛苦地閉上眼,喃喃道:“不想……讓我的女兒……受委屈……” “只要我在意的人能過的平安快樂,我就不會委屈?!闭嬲嬲f得用力,也意有所指,老人頓時慚愧不已,恨不得一覺起來就康健如初,不讓女兒再擔心。 “娘,別擔心了,好生歇息吧,這兩日女兒都會陪著你的?!?/br> 呢喃細語中,老人揣著百味交織的思緒入睡。真真順勢趴在床榻邊,望著娘親虛弱的睡顏,失神間,眼角滑下兩顆淚。 風醒一怔,真真卻很快抹過落淚的痕跡,想要起身,可她跪在地上太久,雙腿僵得沒了知覺,緩了好一陣,才扶著墻艱難地站起。 風醒想要去扶,伸手之際才會記起自己只是一個不存在的旁觀者。 真真去到另一處角落,那是她平日睡覺的地方,蓋著一張東拼西湊才縫出來的被子。她毫無睡意,翻起被子又落了回去,遂轉(zhuǎn)身提起冷卻的水桶,出了門。 門前,她將桶擱在一旁,就地坐下,望著頭頂?shù)拿髟拢硎股癫畹啬畹溃骸跋矚g……” 喜歡。 她不覺紅了臉,竟有些沒來由的羞赧。這門親事分明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是口頭戲言,她就自行對娘親許下了豪言壯語,還真是看得起自己啊。 要是兩日后她沒有嫁出去,恐怕連自己都得來笑話自己,想至此處,真真無奈地苦笑。 風醒與她并肩坐在門前,月光傾斜而下,照亮的是她,自己則淹沒在黑暗中。即便隔卻時空,母子間也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心事自然明了。 “會喜歡的?!憋L醒望著她說。 而且是此生最愛。 身旁的真真托著腮,浸在遐思里,眼神里時而歡喜,時而憂愁。 驀地,柵欄外發(fā)出一聲脆響,有團聳動的黑影蜷縮在外。真真當即起身,順手拿上了門外的木棍,朝柵欄走去,步步謹慎,風醒亦是警惕地跟在她身邊。 “誰!”真真舉起木棍,喝問道。 只見黑影被柵欄絆了一下,瞬間臉朝下地栽進了院子里,月色一襯,照亮了灰土土臉的奉曦。 風醒:“……” “真真……jiejie……” “小曦?”真真趕緊放下木棍,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奉曦如同一張皺巴巴的紙,還被水泡過似的,狼狽不堪,一見到熟悉的人就哇地撲進懷里大哭。 “你怎么不在家里?”真真將他帶回門前,仔細一瞧才發(fā)覺奉曦已是哭腫了眼,“出什么事了!” 奉曦忍住哭聲,怕驚擾了姨姨,在喉嚨里憋得難受,結結巴巴道出了今日之事。跟前的母子二人皆是一震,真真難以置信地握住他的腕脈,果真是死脈。 風醒下意識擔憂起云清凈,也不知他是否知曉此事…… 奉曦逃離奉府之后,在熟悉的地方東躲西藏,折騰大半天下來,已是身心俱疲。真真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命數(shù)和遭遇,一時心如刀割,輕輕撫過他滿是淚痕的臉。 “你等著,jiejie給你做些吃的?!?/br> ※※※※※※※※※※※※※※※※※※※※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