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
云籠皓月,漫天星辰。長慶宮中點起了宮燈。 這夜皇帝歇在顧昭容宮里,恨得自朝中事多,皇帝甚少入內宮后,便盼望著被臨幸的宮妃們咬碎了銀牙。 朱瑩照例陪著李充儀做女紅。李充儀想給未出世的孩兒親手制幾件衣裳。 “雖說是孩子生出來后,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br> 李充儀眉里眼里含著笑:“可我想起來,小時候母親為我縫制的衣裳,只要穿在身上,便覺得熨貼?!?/br> “夫人待娘娘一片慈心。”朱瑩笑道。 她本意是,今夜不來陪李充儀了,叫她們母女閑談,誰知李充儀怕她不自在,早早的派了人來請她。 既然李充儀母女不介意,朱瑩自然就更不介意了,她迫切的想知道外頭那點事,看看這大齊到底敗落成什么樣子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聽聽官員妻室對皇帝的評價也成。 她倒要看看這色令智昏,被柳貴妃迷得神魂顛倒的皇帝,在政務上有點能為沒有…… 如果真是一副即將國破家亡,沒救了的樣子,她要考慮的就不僅是怎么在宮里茍到老死了,還得想想國滅后如何保全自己。 這人生啊,真是叫人不省心。 朱瑩在女紅上學得粗糙,平日里,這會兒主要是陪李充儀說話,并且給她遞一些小東西。 今天說話最多的成了徐夫人。 這幾天長慶宮宮人都篩查了一遍,又換了幾個貼身侍奉李充儀的宮女,永安宮人便回皇后娘娘身邊去了。 因著新來的掌事宮女,叫小內侍跑了趟尚膳監(jiān)傳膳,那內侍回程上聽了幾句閑話,回來后告訴她們,說皇帝今夜叫寶臺宮留燈,被徐夫人會錯了意。 她教育女兒:“你現(xiàn)在雙身子,最要緊的是養(yǎng)好肚子里的龍嗣,自己也別累著。” 沒想到順口一句話,就引得娘娘之母說教娘娘,那小內侍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墻邊不知所措。 朱瑩忙把他拉出去,問道:“吩咐尚膳監(jiān)要的菜蔬,都報給他們了?幾時送來呢?” 小內侍說:“都報了,只是尚膳監(jiān)說,供應了皇后娘娘、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那里后,還要先給寶臺宮做幾道廢工夫的菜,是以會送來得晚些。” 他忐忑的低著頭。 朱瑩道:“圣上宿在寶臺宮,他們自然要先緊著圣上,只是充儀娘娘也不能餓著,你去小廚房,告訴他們,做點好克化的東西來,叫充儀娘娘和夫人先墊墊?!?/br> 內侍連忙應了,就要走,朱瑩叫住他道:“你不必怕,夫人是愛女心切?!?/br> “況那話原本就不是教訓,只不過囑咐罷了,你看旁邊伺候的哪個跪下了?” 小內侍恭敬聽訓,眼圈有些紅。 朱瑩觀察著內侍的反應,此時基本確定了他不是故意的。 她聲音又柔和了些,道,“你且去吧,以后說話注意一些,要是有什么圣上臨幸了誰,這樣的消息,告訴我便可,不必往充儀娘娘跟前去。” “是?!毙仁踢B忙行禮。 朱瑩擺擺手,命他走了,自己回到內室,對李充儀道:“娘娘,今日因圣上留宿妃嬪宮中,尚膳監(jiān)會送得比平日晚一些?!?/br> “這是應該的?!崩畛鋬x道。 “我已經(jīng)叫人吩咐過小廚房了,一會兒做些軟爛的東西,先送來?!?/br> 李充儀放下針線,執(zhí)了朱瑩的手,拉她坐下,道:“不過多等些時間罷了,哪用得著meimei這么費心?!?/br> 朱瑩直感覺她今晚和氣得過分,仿佛自己成了她親姐妹似的,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這不是什么壞事,誰不想交幾個好朋友呢?誰說內宮里的女人就只會斗來斗去…… 朱瑩心中高興,笑道:“娘娘若一個人,是無所謂的,您現(xiàn)在腹中有了孩子,總該多用心些?!?/br> 她又望向徐夫人:“夫人又是長輩,平日里想必極注重養(yǎng)生,豈能跟著一處等呢?我便自作主張了?!?/br> “我該多謝meimei才是?!?/br> 李充儀又想起之前那個小內侍,估計是跟過極嚴厲的上司,母親一句普通的話,就把他嚇得不輕。 她轉頭吩咐宮女道:“把這碟點心給那孩子去,再替我安撫他兩句,可憐見的,我沒生他的氣?!?/br> 宮女出去了。 朱瑩有心知道外頭的事,便問徐夫人:“圣上近來事忙,一向宿在思正宮里,今日突然變了,想來是閑下來了?!?/br> “快到中秋節(jié),想是前朝的事遞上來的少了,”李充儀笑道,“圣上可算閑了,宮里姐妹們想必都很高興吧?!?/br> 少?不可能的。朱瑩腹誹。 各地那么多戰(zhàn)事,有那么多戰(zhàn)報要遞。王詠出去巡查,遇見什么尸位素餐的官,肯定要彈劾―― 誰管你皇帝過不過中秋節(jié),忙不忙啊,奏本遞上來就完事兒了。 果然,徐夫人嘆道:“圣上哪里得閑?老爺回家后還說呢,今年整年怕是都要忙?!?/br> “近來,顧昭容的父兄都立功升官了,”徐夫人趁機教育女兒,“圣上歇在她那里,必定是因為這個,以示恩寵?!?/br> 她慈愛道:“天家不比普通人家,你可別干想著爭寵,圣上記起你來,自然會來尋你。我和老爺只盼你過得安穩(wěn)?!?/br> 朱瑩瞅著李充儀笑。李充儀便也笑道:“母親放心,我哪里一門心思的爭過寵?” 她說著,眼神不自覺飄到肚子上。 如果孩子能好好的生下來,那她就更不需要皇帝的寵了。 一宮主位,有資格撫養(yǎng)兒女,如果母親不犯大過,別人是奪不去這孩子的。 宮里哪個膝下有兒女的妃嬪,過得差了? 唯一能從未犯大過,有資格養(yǎng)育皇嗣的妃嬪手中,把孩子過走,記在自己名下的,只有皇后。 孩子給了皇后,就是嫡子,前途肯定比在她身邊長大要光明。如果真有那一天,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 朱瑩想著顧家人都升了官的事,說道:“看來顧家真是一門才俊呢?!?/br> 她剛猜測皇帝要對世家下手了,這頭世家子弟就升了官,打臉要不要來得這么快! 徐夫人道:“顧家這兩代,人才都很多。就連謝家、葉家,和顧氏齊名,同輩人里頭的才俊,也不如顧家出得多?!?/br> 朱瑩替李充儀分繡線,道:“他們有才干,圣上肯用,這是圣上的福澤呢?!?/br> “圣上知人善任?!毙旆蛉诵Φ?,“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只要有能為,圣上便會委以重任?!?/br> 朱瑩有點不相信。 她又不好說,如果圣上真這么賢德,那原主告發(fā)了柳貴妃,怎么就淪落到進廠獄的地步了! 這段日子她讀了一些前朝本朝的書,發(fā)現(xiàn)后宮妃嬪犯了事,沒一個朝代會把妃嬪下獄,就算要賜死,也是在宮中秘密處決。 況且她也隱約知道了,她能進東廠大牢,其中有柳貴妃手筆,似乎是貴妃很信任從她宮里出去的王詠。 誰知道,早在她進東廠前,王詠就看不慣貴妃對皇嗣下手,在悄悄查柳家罪證了。 不管怎么說,妃嬪下獄,是奇恥大辱,堪稱前無古人。 她感覺如果自己沒穿過來,原主就算熬到進大牢的日子,也會羞憤而死吧。 朱瑩突然想到,李充儀的父親,正在王詠一脈的人手下辦事,他有什么意愿,他的夫人就會有什么意愿。 徐夫人說的皇帝“知人善用”,大概是指的皇帝重用王詠? 那這皇帝的執(zhí)政能力,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朱瑩想了想。 迄今為止,她聽過較為全面的,關于王詠所做之事的信息,都出自李充儀。 再加上她和王詠的交流、原主留下來的記憶,以及從蘇純那里得來的只言片語,可以確定―― 王詠是一個思想比一般人超前,敢想敢做,興利除弊,朋黨眾多,手握軍權,還通過朋黨管著政權的宦官,并且深受皇帝信任。 用兩個成語來形容,就是只手遮天、威震四海。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 ――但是!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忽略了什么東西。 別說掌管軍政大權了。 就算軍權、政/權,只管著一樣,還管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達成這種成就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那就是他們當權時,皇帝太小或者太老,抑或是太好玩,總之,皇帝不勤政。 大齊這狗皇帝顯然很勤政…… 他復開了午朝、晚朝,除了睡覺,一般不回內宮。 就算回了,在這事情多如牛毛的情況下,思正宮的燈火,也幾乎是徹夜亮著的。 勤政的皇帝,怎么可能容得下身邊有人只手遮天呢!就算這人只是個宦官也不行啊。 王詠能在皇帝工作勤奮的年頭里,權傾朝野,這也太神奇了…… 難不成是人吹出來的? 或者說,其實這個皇帝是又蠢又勤奮的那種人? 平時看著繁忙,實際上一直在給手底下的官員們添麻煩,所以才看不出王詠的威脅? 總不會是……皇帝放任的吧。 誰會把手里的權利放出去給人啊,這不是動搖自己的權威么! 朱瑩越想越凌亂,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 徐夫人見她不說話了,等了一會兒,問道:“朱娘娘?” 朱瑩回過神來,隨便找了個借口,笑道:“叫夫人擔憂了,我在想圣上知人善任一事?!?/br> 她本是無心之語,可徐夫人與李充儀的神情,卻微微有些異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