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告
王詠的信,和著中秋佳節(jié),一同到來了。 宮內家宴和祭祀,都只能說中規(guī)中矩。 因前不久德輝宮中才出了事,承辦家宴的流月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整座小宮殿調派了內衛(wèi)團團護衛(wèi)。 殿中殿外全是帶刀人,氣氛壓抑得很,連平時最喜歡爭奇斗艷的謝昭儀,都不敢多說半句話。 等到家宴和祭祀全都結束,同皇帝一起猜了燈謎,看了花燈之后,妃嬪們離開流月宮,自家約著相好的姐妹,做女兒家的游戲去了。 御花園中,又分出許多個大大小小的園子。 皇帝同女官宦官們,都在令香園里,妃嬪們大多聚在衡春園。 兩個園子相隔不遠,中間有一片空地,那些雜耍、演戲的宮人,便都在空地上。 離開了皇帝,朱瑩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些許。 李充儀和幾個嬪位宮妃說話去了。她身份低,插不上嘴,在旁邊干坐著,誰都不自在,李充儀便叫她不必陪著,自己到別處玩。 朱瑩不敢走太遠,避著人,坐在一叢花木后,又從袖中摸出王詠寄來的信。 那信厚厚一疊紙,先細數(shù)了沿途各樣風景習俗,又著重講了化池行省的一些…… 可以算做民生和時局的事情。 王詠也太實誠了吧,連這些東西都給她說! 化池緊挨著崇京,卻不及崇京一半豐饒,省內多湖泊,其中似有強盜聚集。 信里講述時事,不免記上了不少府州縣官員的名字。 數(shù)一數(shù),三司官是世家人無疑,府官多有姓葉的。 州縣官吏倒存在一部分雜姓,不知是小世家的子弟,還是通過官辦學堂,考上進士的人。 她看得入神,忽聽不遠處空地上傳來幾個宮人斷續(xù)的歌聲。 那歌似乎是民謠,打著拍子。她只聽清了幾句,只覺那歌像是在訴冤,或者是在譏諷誰。 “……不遵世間禮,豈成忠義臣,一朝發(fā)嚴令,兵士亂黎民……無災制人禍,京民多可哀……” 京里的? 朱瑩卷了卷信,塞進袖子,伸長了耳朵聽。 卻有另一道聲音突兀出現(xiàn),打斷了宮人們的歌謠。 那聲音又尖又細,音調極高,說話奇快,陰惻惻的,顯得很是古怪,聽在耳朵里,居然還有幾分熟悉之感。 這人尖著嗓子,破口大罵道:“把你們臉上那坑都閉上!若是覺得辱罵內廷官員有意思,不防現(xiàn)在就到宮正司、司禮監(jiān)里唱去!” “真有膽量,便到圣上跟前狀告,我敬你們是好女子好男子,在這里嘰嘰歪歪做什么,肚子里既裝著一兜黃鼬屁,何不把兔子心也換換?你……” “敢問李太監(jiān),他們這是在罵誰呢?”身后不遠處,突然傳來女子疑惑的聲音。 李不愚罵聲忽地止了,轉過身來,見花木叢后走出位妃子,還是個在皇帝生辰家宴上認識的熟人。 他臉上神色飛速變幻,最后滿臉堆著笑,聲音小了不止一點,拱手道:“朱娘娘怎么來了,可是奴婢吵到您了?” 這個變臉真是……用嘆為觀止都無法形容,放在川劇大戲臺上,想必會成為一顆冉冉新星。 朱瑩心里吐槽他,嘴上笑道:“無妨,我只是聽見有人唱歌,故而好奇罷了?!?/br> 李不愚賠笑道:“娘娘,這歌是在罵人呢!給您聽了不好。奴婢這就驅散他們?!?/br> 他不說還好,說了朱瑩就更想聽了。 她也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實在好奇??旖兴麄冊俪槐榻o我聽,若是真有什么污言穢語,再行發(fā)落也不遲。” 李不愚臉色有些發(fā)黑,他想說點什么,顧忌著面前的是個妃子,終于還是沒說。 幾個宮女內侍,在朱瑩的催促下,哆哆嗦嗦著才要唱,空地靠近令香園處,傳來幾聲隱約的驚呼。 那里正有人演戲。 朱瑩心動了。她打算去瞧瞧,順便看一看令香園里在玩什么。 至于唱歌……既然已經(jīng)知道有這么個民謠了,托長慶宮里內侍出去打聽打聽,早晚她都能聽到。 她看著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宮人,想了想:“既然是他們從外頭學來的民謠,你便是罵他們也沒用,有大把的人唱著呢。” “娘娘這樣說,奴婢暫且放過他們就是。”李不愚看都不想看那幾個宮人,聲調重新細了起來,拉得有些長,“再有下次,十棍是免不了的!” 他向朱瑩微微躬身:“娘娘請?!?/br> · 內宮中,演戲之人,也都是宦官。 皇帝張黃蓋坐于園中看戲,朱瑩心里怵他,便離得遠了。 那邊宦官,穿著一品大員的服飾,坐在太師椅上翹著腿,又有小內侍上前道:“大人,圣人駕到――” 演戲的宦官抖抖腿,動也不動。 小內侍轉了一圈,又上前,拉著長音道:“大人,王廠臣來了――” 那人一個哆嗦,從椅子上跳下來。 小內侍做出驚訝的樣子,問道:“大人,您為何聽到圣上來,動也不動,聽見王廠臣到了,反而這樣害怕呢?” 李不愚站在朱瑩身旁,咬牙低聲道:“又來了?!?/br> “他們這么演戲……就不怕圣上發(fā)怒砍了他們嗎?”朱瑩驚道。 居然敢內涵皇帝,這倆人好大的膽子啊……放在宮斗劇里,絕對是拖出去打死的命。 “正是知道圣上不會發(fā)怒,他們才敢堂而皇之這樣做?!崩畈挥藓咝Φ馈?/br> 朱瑩還想再問,穿著一品大員服色的宦官,滿面害怕之色,與小內侍做耳語狀,聲音倒是很大,他道―― “王廠臣黨羽眾多,在朝中,文臣武將們都要看他臉色,才能做下去。出了京城,更是有百姓只知道王廠臣,不知道圣上呢!故而,我聽見圣上來了,不害怕,聽見王廠臣來了,才膽戰(zhàn)心驚?!?/br> 朱瑩心里不禁一顫,下意識望向令香園中閑坐的皇帝。 這簡直是誅心之語了。說是演戲,實為告狀,當皇帝的,聽見有人壓過了他的權威,還能不怒嗎? 王詠又不在京里,連句辯解的話都不能說! 她想通了這件事,腳下瞬間便軟了。 皇帝那頭一片沉默,微微點頭,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演得很好,來人,賞!” 朱瑩只覺心中墜了個千斤重的秤砣,死死壓了下去。 她忽的抓住李不愚,問道:“李太監(jiān),王廠臣在圣上那兒,是不是最得寵信的?” “是啊……娘娘?”李不愚道,“您問這個做什么?” “沒什么?!?/br> 李不愚又問道:“娘娘身子可有不適?” “沒有。” 她退了一步,勉強顯出幾分笑意:“多謝李太監(jiān)告知我?!?/br> · 朱瑩跑回花叢后,展開王詠的信,想著繼續(xù)看下去,卻終究沒能讀上幾行。 她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走來走去,也不知心頭是個什么滋味。 剛才皇帝是給演戲之人獎賞了吧?難不成,她在宮中剛剛交到一個可心的人,就要這么沒了? 正焦急中,忽望見李充儀身邊的宮女,遠遠的尋了來。 知道是李充儀倦了,想回宮里去,朱瑩忙卷了卷信件,揣進懷里,招呼道:“我在這兒!” 李充儀確實有些勞累了,邀朱瑩同乘一輿,一道回宮。 她問道:“meimei去哪里了?宮女遍尋不見你,也沒見你和宮中姐妹們在一處。” “我在空地邊上看了一出戲。”朱瑩說。 “難得有場機會,可以盡興玩耍,meimei怎就光看了一處戲?想是演得很好了?!?/br> 朱瑩扯出個笑來:“我聽見圣上在叫好,圣上既然喜歡,這戲必定很好,可我卻覺得不成。” 李充儀又好氣,又好笑:“誰叫你巴巴的看男人們才會瞧的戲去了?覺著沒趣兒也不知道走,可真是個小呆子?!?/br> 呆子朱瑩一路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直到回了偏殿,把宮女內侍們都趕出去后,她臉色才徹底垮了下來。 怪不得人家敢內涵皇帝,皇帝還不生氣。上個搞得全天下只知有他,不知有皇帝的人,墳頭草都三丈高了。 王詠不就必死無疑了么? 她愁了許久,忽記起李不愚的話,似乎類似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不止一回了,而皇帝還放著王詠,并無半分處置。 是王詠對皇帝還有用,所以才留著么? 王詠知不知道有人在告他黑狀? 她枯坐半日,才取出王詠寄來的信,一目十行都看完了。 信里幾乎都是時事,唯有最后一張,畫了一幅圖。 畫中描繪了一座村落,有官道、小路,許多線條簡單的房子,其中一座尤其大。畫得非常靈魂,似乎是張地圖。 這地圖瞅著有點眼熟。 朱瑩看了半天,都沒發(fā)現(xiàn)地圖上有什么玄機,只在邊角處瞧見幾句白話詩。 奉旨出巡過鶴昌,當年屋舍草生堂。 夜同冰鏡思陳事,惟恨明卿咽泣長。 她盯著詩念了十幾遍,才憶起原主的字,便是明卿。 一個宦官,能在寄給后宮妃子的信中,稱呼她的字,兩者關系絕不一般。 那為何在原主的記憶中,兩人壓根就沒有見過呢? 她展開那張畫得幼稚可笑的圖畫,看了許久,終于發(fā)現(xiàn)那點熟悉感來自哪里了。 皇帝生辰家宴后,她在皇后宮中昏睡,做了一場夢,夢中的村落、道路、大小房舍,似乎與圖中所畫十分相似。 夢中的男孩被人死死捆在車上,有人鄙夷的笑:“他娘把他賣了,要讓他……” 在宮外,家里頭過不下去了,或者哪家的夫人,看不慣從丫鬟肚里爬出來的孩子叫她母親,家中老爺也覺無所謂的話,多有轉手賣掉多余的孩子的。 在原主隱約的幼年記憶中,她便是被窮困的親生父母,賣給盧州富戶的。 那家人不知聽了誰的言語,要買一個姑娘招子。買來原主之后,多年未曾開懷的妻妾,果然一個又一個的懷了孕。 把多余的孩子賣去為奴為婢之事,人伢子都司空見慣了,何至于如此鄙夷? “他娘把他賣了,要讓他……” 要讓他做什么? 朱瑩思索半晌,似乎只有被賣到宮中,一刀切了,再給宮里主子為奴為婢之人,才會遭受眾人的鄙夷。 她撫著畫的手忽然頓住,怔怔的看著畫,眼神卻空了。 難道……那日的夢境,其實并非幻夢,而是原主已經(jīng)遺忘了的,幼年的記憶嗎? 那么,追在驢車后一路哭一路喊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原主了。 原來王詠與原主,竟然有著生別離的過去啊。 她心中微微生出幾分酸澀來,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 感謝小天使的營養(yǎng)液! 上一章寫的李秀,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