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
女官諸衙門,設(shè)立在掖庭西北處,臨近冷宮。宮正司又教六局衙門拱衛(wèi)其中。 此時已快要入夜,宮中除了夜間當(dāng)值的宮人外,少有他人活動。 朱瑩乘著輿,來到宮正司門前。她拿著向李充儀討來的長慶宮牌子,交給宮正司中值守宮女驗(yàn)證,才得以入內(nèi)。 “我要去見見武婕妤?!敝飕撜f道。 · 一次性陷害三位妃嬪,其中一位還懷有皇嗣,武婕妤罪過不輕。 本來是要賜死的。 武家在朝中任職的官員,上書為武婕妤求情,皇帝勃然大怒,將他們?nèi)枷髀殲槊?,趕回家去。 連同地方上的武家官員,因是武婕妤這一支的人,也受了牽連,俱被降職、申斥。 不過也因此,皇帝不好對武家做得太絕,便留了武婕妤一命,將她打入冷宮。 朱瑩到達(dá)宮正司的時候,武婕妤還沒有走。 她面如死灰,枯坐在暗室之中。 因?yàn)殄鷭迳矸葸€在,皇帝皇后也沒授意,讓宮正司收拾她,暗室里點(diǎn)著蠟燭,鋪著被褥,倒還能安生住人。 朱瑩進(jìn)入暗室,武婕妤只是抬了抬眼,什么都沒有說。 她眼睛已然哭腫。 “婕妤娘娘,我來看您了。”朱瑩說,“您……” “你要來看我笑話嗎!”武婕妤雙目通紅的瞪著朱瑩,嗓音沙啞,“我沒有罪!我從來就沒生過害長慶宮中人的心思,是有人在害我!” “在結(jié)案以前,我一直是相信娘娘,沒有出手害人的?!敝飕摮聊?。 許是這句話,有什么地方觸動了武婕妤,她漸漸平靜下來。 半晌,武婕妤抽泣著道:“我確實(shí)沒有做,是待芳那個,那個……背后的人在害我,那幾封信我見都沒見過,如果我要給人謀官,直接寫信給家里人不就好了,何必經(jīng)她的手?!?/br> 她又氣又恨,卻終究沒能把罵人的話說出口。 朱瑩道:“娘娘難道沒有申辯嗎?” “我辯了,可那些信,真的是我的字跡……宮中雖有幾個能模仿他人筆跡的,可都在御馬監(jiān)或太后那里當(dāng)差,和我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br> 武婕妤慘然道:“我明日就要去冷宮了。我已經(jīng)向皇后娘娘求過情,定要嚴(yán)刑拷打待芳,她這兩日嘴硬不肯松口,總不會日日挨著刑都不肯松!早晚我會有洗脫罪名的時候?!?/br> “皇后娘娘既然允許了,娘娘切莫太過憂心。”朱瑩安慰道。 武婕妤哭泣道:“我不是為了自己憂心,我是為了武家……自我入宮以來,從不曾得圣上寵愛,千辛萬苦才升到婕妤,還是憑著族兄的照拂?!?/br> 她落了難,平日里jiejiemeimei叫得親熱的人,都避嫌不肯探望她。 只有朱瑩一個,或許是經(jīng)歷過差不多的事情,心有戚戚,才會來宮正司聽她哭訴。 武婕妤渾然忘了朱瑩,本有著她不甚看得起的出身,又學(xué)了武,更和淑女規(guī)格沾不上邊,她們平日里連提起朱瑩來,都覺得膩煩。 她拉著朱瑩的手,悲從中來:“我不曾給過家里什么,眼下反遭了人陷害,身上長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也不知家里人有沒有招致圣上遷怒……” 武家人已經(jīng)被處置了。這是蘇純捎來的信兒,叫她注意點(diǎn),不要和武家、謝家一系的妃嬪打交道。 對著武婕妤,朱瑩不好說實(shí)話,寬慰道:“娘娘不必?fù)?dān)憂,圣上怎會連累娘娘家里人呢?自來沒聽說過官員犯了事,圣上遷怒出嫁女的,出嫁女出了事,自然與娘家無干啊?!?/br> 武婕妤只是勉強(qiáng)笑了笑。 朱瑩又和她說了些話,勸著武婕妤不要再哭,便出了門。 旁邊的暗室之中,關(guān)著待芳,朱瑩打算從待芳那里走上一圈。 她總覺陳太監(jiān)結(jié)案太過草率,說不準(zhǔn)真正出手的那個人,還躲在暗處看笑話呢。 這人分明就是沖著李充儀來的,如果不抓出來,她們就算再注意,也早晚有栽的時候! 可她又不能說什么,畢竟陳太監(jiān)身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是侍奉皇帝的人,他這樣做,也許得到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能顛倒黑白,保柳貴妃,當(dāng)然也能用同樣的招數(shù),去保別人啊。 她心情沉重的走到門外。 關(guān)押待芳的暗室外頭,掛著兩件刑具,門縫中也沒有透出燭火的微光。 風(fēng)中卷過些許血液的腥甜氣息。 朱瑩攏了攏衣裳,莫名有些發(fā)寒。她先前倒是忘了,宮正司暗室確實(shí)擔(dān)著刑房的功能…… 她在門口略站了站,便打算找值守宮人拿鑰匙,開這間暗室的門。 里頭忽然傳出個男人的聲音。 他壓著嗓子道:“武婕妤向皇后娘娘訴冤,要宮正司日日對你用刑,皇后已經(jīng)準(zhǔn)了?!?/br> 朱瑩墊著腳湊近,耳朵貼在門上。 待芳痛苦不堪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透出來,帶著幾分壓抑的哭腔:“你們……沒說過會有這樣……” 后面半截話聽不清楚,不過想也能知道,她應(yīng)該是沒料到無法速死。 男子道:“你放心,娘娘自然不會叫你受太多苦處,你把這個服了,武婕妤縱然有再多主意,也奈何不得你了!” 里頭窸窸窣窣一陣響。朱瑩想著要不要就這么進(jìn)去戳破他們,可里頭有個男人…… 這男人肯定是真正指使待芳之人派來的。 俗話說有其主必有其仆,背后那人一下子害好幾個妃嬪,手下心腹能是什么好東西? 女子倒也罷了,憑著她現(xiàn)在的武力值,不怎么虛,可一個男人,就算是個內(nèi)侍,體力不如正常男子,那也不是她能打得過的存在。 萬一對方心狠手毒,把她滅口了,可以想見,她肯定丟了命,還要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 正猶豫間,里頭待芳呻/吟道:“我……我死了,我家父母兄妹,都……都……” “待芳姑娘放心,娘娘不會虧待他們的,許給你的錢財(cái),已經(jīng)使人送去了。娘娘還說,你忍著刑做戲,比她預(yù)料的還要好,她額外,還會給你家里一些賞賜呢?!?/br> 到底是什么娘娘啊! 朱瑩急得心里跟貓抓似的。 宮里人平時稱呼各位娘娘,就算不加上姓氏,位分也會有的。 這倆家伙……怎么如此關(guān)鍵時刻,他們說話反而這么精簡。 對偷聽者簡直太不友好了。 暗室中一片靜默。 許久后,待芳的聲音才又響起,語氣中透著幾分釋然之意:“娘娘的恩情,我今生再不能報了,若有來生,必當(dāng)結(jié)草銜……” 她話沒有說完,便再無生息。 內(nèi)侍又在里頭呆了一小會兒,腳步聲向著門口走來。 朱瑩心中一凜,忙輕手輕腳離開,藏于一叢花木后。 她剛藏好,里頭的人就出來了。 那是一個內(nèi)侍,身材魁梧,大約一米八五左右?朱瑩從沒長得這么高過,判斷不清。 這人著暗色程子衣,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 連曳撒這種比較能遮人身材的寬大型衣服,都無法完全掩藏住他腰背的健碩! 暗室所在的院落中無人,值守者一向都守在門口,若非朱瑩帶著長慶宮牌子入內(nèi),入夜后,門自來是鎖死了的。 那內(nèi)侍四處望了望,回過身,咔嚓一下,把門鎖上了。 朱瑩捂住口鼻,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上半身彎得極低,這才被低矮的花木遮擋住。 她大氣都不敢出,慶幸自己方才的理智,生怕被這人發(fā)現(xiàn),活活打死在宮正司中。 王詠那種體弱的,倘若真打起來,她都未必能有一戰(zhàn)之力,更何況對上雄壯無比的男人。 內(nèi)侍腳步又輕又快,很快便走到高墻下,耳朵貼在墻上聽了聽,然后甩出一條帶鉤子的繩索,扒住墻頭,迅速翻出去了。 朱瑩又躲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像武俠小說里常寫的那樣,來個回馬槍,這才站起來,借著院中燈籠透出的微弱光芒,拍掉衣裙上的泥土。 她若無其事般走到門口,對值守宮人道:“有勞了?!?/br> 宮人隨著朱瑩入內(nèi),拿出鑰匙,插在鎖頭里,再把那只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鎖掛上,鑰匙擰了一圈,這才真正鎖住。 朱瑩想起那內(nèi)侍自己落了鎖,心砰砰亂跳。 她抱著最后半分希望,問道:“落在這里頭,倒是可憐,也不知除了我,還有誰來看過她們?!?/br> 宮人笑道:“犯了害人的罪,從前就是有一大群姐妹,到現(xiàn)在也都斷了,除了娘娘心善外,誰還會來?” 她們邊說邊走,此時已經(jīng)又回到大門處。 “哎……我也并非心善,”朱瑩手撫胸口,長嘆道,“我們長慶宮里的人,和武婕妤雖說沒什么交情,卻也不曾交惡呀!” 她低頭,以手覆面,遮住沒流淚的眼睛,語調(diào)悲憤:“充儀娘娘和我,本來不信會是她做的,誰知經(jīng)陳太監(jiān)親自查案,證據(jù)確鑿,充儀娘娘傷心了很久?!?/br> “我身負(fù)照顧娘娘之任,按理說,本不該多事??蛇@次實(shí)在是嚇得不輕,我忍不住,故而向娘娘討了牌子,過來親口問一問,也好死心!” 朱瑩抹了抹眼睛,把眼揉紅了,才放下手。 此時幾個值守宮人都在,紛紛寬慰道:“娘娘不要難過。充儀娘娘無恙,已經(jīng)是天大的喜事了,聽說當(dāng)日是您出手相救?圣上必會夸贊娘娘的。” “我只是一時半會兒不能接受罷了。如今人也看過了,我氣也消了?!敝飕撀冻鲆粋€淺笑。 和宮人說完話,朱瑩走出宮正司,乘上輿。 身旁無人,她強(qiáng)裝出的笑意迅速消散,有些恐懼的抱緊了雙臂。 宮正司院落燈火朦朧。內(nèi)侍自花叢前走過時,借著暗淡的光,她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很眼熟,似乎從哪里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