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
大齊前兩年,得了兩匹屬國進(jìn)貢的駿馬,矯健雄壯,據(jù)說一日可行千里,當(dāng)屬世上第一。 一匹是皇帝的,另一匹更年輕的馬,給了王詠。 朱瑩氣急敗壞的喊叫不過在一瞬間。 王詠沒有勒馬。 那馬已帶著他,風(fēng)馳電掣般順著宮道躥了出去,耳邊盡是嗚嗚風(fēng)鳴,夾雜著蹄聲,擊碎了朱瑩的怒罵。 他沒聽清她在喊什么,更沒看清她的神情。 只能望見被石獅子遮住半截身子的朱瑩,似乎在很快活的跳。 她應(yīng)該是很高興吧。 王詠渾然不知自己已背了個“棒槌”的名號,離開了長慶宮這處傷心之地。 短時間內(nèi),他不打算再進(jìn)內(nèi)宮了。 王詠想著,再等等,等他緩過來,便去皇帝面前替朱瑩說幾句漂亮話,盡快叫她承上寵,升位分,重新爬到僅次于皇后娘娘的位置上,到時候…… 她會過得比現(xiàn)在自由得多。 他也能用別的方式,和她融洽的聊一些話題,維持住他們這幾分有限的情誼――比如國事。 · 駿馬噴著響鼻,搖頭晃腦極盡嘲諷,鬃毛尾巴毛,在蕩起的風(fēng)中,張揚(yáng)出不羈的形狀。 那比她腦袋還要高的棗紅色馬屁股,也在歡樂的搖動,絲毫不肯為了她停下片刻。 朱瑩氣得跳腳,下意識用盡力氣,一拳砸在石獅子上,頓時疼得慘叫起來,眼淚直流。 那獅子也咧著大嘴。 石頭雕刻的嘴角,和王詠如出一轍,永遠(yuǎn)都是翹著的,仿佛亙古不變的諷笑,譏嘲著她出的洋相。 “棒槌!” 朱瑩又罵了一句,看見唇角上翹的東西就氣不打一出來,一腳踢到石獅子蹲的底座上,瞬間又“嗷”地一聲。 腳上的劇痛徹底叫朱瑩腦子清醒了。 好在長慶宮門口沒有值守宮人,他們都在里面。 外頭的宮道上也空空蕩蕩,雖有幾個人行走,卻都離得遠(yuǎn),望不見這邊。 朱瑩一瘸一拐的回了宮,立刻便有內(nèi)侍上前攙扶,驚問道:“娘娘,您這是怎么了?” “沒怎么,出去的時候太急,撞在石頭上了?!敝飕搼n傷的嘆息道。 她回到偏殿。宮女已經(jīng)得了信,端來一盆水,彎腰侍立在她身前,叫朱瑩得以清洗她砸破了的手。 “娘娘,您這是怎么了?突然和王廠臣生起氣來?!睂m女小心問道。 “沒什么?!敝飕撜f。 她郁悶的瞅著宮女給自己上藥。 宮女又規(guī)勸道:“娘娘,廠臣也是好心。您現(xiàn)在終于守得云開,快要見月明了??!” 不!我這是快從地上掉到地底下去了好嗎!朱瑩在心中尖叫。 她不需要皇帝的寵愛!只要能好好照顧李充儀,到她平安進(jìn)產(chǎn)房,生下皇嗣,自有皇后娘娘可以給她升位分。 皇后娘娘可比皇帝容易打交道多了,這個皇帝……伴君如伴虎誠不我欺,于她而言,性情也太陰晴不定了。 可宮女畢竟真心實意為她著想,至于不樂意得皇帝寵,在內(nèi)宮中又未免大逆不道了些。 朱瑩不能說什么,只好疲憊的笑道:“你說得對,是我一時腦子出了問題,沖動了,我這就想辦法挽回一下?!?/br> “娘娘快別這么說,您一直都好著呢?!睂m女笑道。 朱瑩一邊伸著手等包扎,一邊想該給王詠送什么東西。 寫封信賠不是? 那怎么可以!沒準(zhǔn)王詠看了信,覺得她是個口嫌體正直的女子,跑到皇帝跟前給她說好話怎么辦! 送點(diǎn)親手刻的禮物? 也不行,這顯得她太卑微了啊,不僅不能表達(dá)她的不樂意,沒準(zhǔn)還會被王詠誤會…… 她想了很多方法,最終都否決了。 宮女給她包好手,帶著東西離開,朱瑩漫無目的的瞅著她的背影,忽然間福至心靈,喚道:“等等!” “娘娘有何事吩咐?”宮女問。 “你去小廚房里看看,若是有多余不用的,搗蒜……啊不,搗藥的杵,給我討一個來。”朱瑩吩咐道。 為了隨時侍奉皇帝,身上嘴里沒有異味,宮中人都不會吃蔥蒜這種味道很沖的東西的。 宮女滿心疑惑,去了小廚房,拿到一根洗干凈的杵,帶給朱瑩:“娘娘要這個做什么?” “山人自有用處。”朱瑩微笑道。 她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生氣了。 朱瑩接過搗藥杵,越看越滿意。 瞧這根棒槌,是多么的細(xì)長,和王詠身段挺像,上面的花紋又是多么的精致,和王詠精細(xì)的衣著配飾相得益彰。 簡而言之,它和王詠那個死棒槌是多么的相配! 她把杵丟進(jìn)匣子里裝好,叫來內(nèi)侍:“替我送給王廠臣。內(nèi)衛(wèi)們不讓你出去也行,你叫他們把禮物拿給廠臣就是了?!?/br> 內(nèi)侍驚得抖了抖,小心翼翼道:“娘娘,這種東西,叫奴婢怎好送給廠臣公啊。他在圣上面前得勢,您隨便拿個杵……要是得罪了廠臣……” 他沒說完,可朱瑩從他的欲言又止里,就能猜出內(nèi)侍在擔(dān)心她耍王詠,得罪了人,只要王詠在皇帝那里說上一句,她便從此再沒法得皇帝喜歡。 朱瑩一陣心累:“不要緊,你去吧?!?/br> · 王詠正在衙門里小坐,忽聽下頭小內(nèi)侍傳報道:“廠臣公,內(nèi)官監(jiān)李太監(jiān)來了?!?/br> “請他進(jìn)來?!蓖踉伒?。 內(nèi)官監(jiān)和御馬監(jiān)事務(wù),一向沒多少交集。他和李不愚私交雖不錯,卻也不會隨便去對方在的衙門。 王詠想著,李不愚莫不是為了去西晉的事才來的? 畢竟山高路遠(yuǎn),途中說不定危險無數(shù),他又是不通兵事之人,可不得找個人多問上幾句。 正想著,李不愚已隨小內(nèi)侍走了進(jìn)來,手中捧著只匣子,見著他,先笑道:“雅懷不是去內(nèi)宮見朱美人了么?難不成沒去,失約了?!?/br> “此話怎講?”王詠疑惑道。 李不愚將匣子輕輕放到桌案上,在他下首坐了:“我過東順門時,正好看見朱美人身邊內(nèi)侍,被人攔下,說要替美人送件東西給你,便順手拿了來。你若是去了,還犯得著朱美人使人送上一趟?” 王詠奇道:“我剛剛從娘娘那里回來?!?/br> 他撫著匣子,猶豫著要不要打開,心說大概是自己突然告辭離去,叫朱瑩有些不放心。 他手上停頓片刻,最終還是打開了匣子。 里頭躺著一根搗藥杵。 王詠拿起杵來,左看右看,都覺這東西平平無奇,宮里每座小廚房,或者內(nèi)太醫(yī)院,都放著不少。 朱瑩做什么送個杵子給他? 李不愚低頭飲茶,再抬頭時,便見盒子開了,王詠舉著根搗藥杵翻來覆去的看,不由問道:“一根棒槌?朱美人送你這個做什么?” 王詠只覺老臉一紅,忙把棒槌扔回去,扣上蓋,嘴里道:“你若沒別的事,便不必說了?!?/br> 李不愚自然有正事找他,送禮物才是順帶,聽了王詠此言,順手放下茶,道:“自然有事?!?/br> 他道:“不知哪個殺千刀的,在圣上跟前提議,要我親自和西晉貿(mào)易,這些本是我份內(nèi)之事,自不能推脫?!?/br> 王詠點(diǎn)頭。御馬監(jiān)同兵部,分管朝廷兵馬,李不愚此去必然會調(diào)動軍隊,是以這些事情,他也有些了解。 “藏慧若擔(dān)憂路上的安全,大可不必。我必當(dāng)奏請圣上,調(diào)動京營給你,”王詠稱呼他的字,寬慰道,“水軍也有?!?/br> 李不愚確實不像個能長途跋涉還平安無事的人,那撥去照料服侍他的下人也要精選,他這里可以出一批,陳端也可以出一批,便不用再勞動皇帝了。 “我來找雅懷,并非為了調(diào)動精銳,”李不愚忽而哼了聲,譏笑道,“提這件事的,也不知上輩子做了多少孽,今生才得一顆爛心,該遭雷劈才對!” 他聲調(diào)漸細(xì)漸高,顧忌著自己面前坐的是友人,強(qiáng)壓下脾氣,過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我原打算拖到各地戰(zhàn)事都平定了再說,免得耗費(fèi)兵力太多,叫你們這些打仗的捉襟見肘?!?/br> “如此便更不用著急了?!蓖踉伒?。 這種事情,可不止耗費(fèi)兵力,民力財力等也消耗得驚人,一個做不好,怕是叫百姓們沒法活下去,損害國本。 是以,在李不愚走之前,必須要定出個萬全之策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陳持正來找我,宣了圣上的命令,我聽著不對?!?/br> 李不愚道:“便是兩國貿(mào)易,路上小國摻和一下子,也沒什么,可我冷眼瞧著,圣上竟是叫我出去做散財童子的!” 他言語間滿含怨氣:“如果我朝能像仁宗朝時那般富庶,國泰民安,國庫都能多修幾座,散便散了,還能揚(yáng)我大齊威勢,可如今……” 李不愚沒有說下去:“圣上原本并無讓我去的意思,貿(mào)易自有底下商賈去做,怎就突然轉(zhuǎn)了念頭?必是有居心不良之輩,在圣上那兒花言巧語過,這不是想著叫大齊亡了嗎!” 王詠一下一下的敲著桌子。 他覺得李不愚想得有點(diǎn)多:“這事會有什么利弊,想來圣上是思慮過的,未必那人有什么壞心。你若擔(dān)憂,我可替你詢問一番?!?/br> 聽著像是打算傾舉國之力,來促成李不愚帶隊出行……可以,不過沒必要。 李不愚就在等王詠這句話,松了口氣,說道:“那我便等著廠臣解惑了?!?/br> 他換了稱呼。 “我并無決策之權(quán),于此也不過只是問問罷了?!蓖踉佁嵝训?。 李不愚明白這個,點(diǎn)頭應(yīng)了,拱手告辭,卻在出門時想起些什么來,站住道:“雅懷和朱美人交情不錯,我差點(diǎn)忘了一件事……” “請講?!蓖踉佌f。 “中秋家宴時,有人在宮中唱歌辱罵你,被朱美人聽見幾句,她似乎不知那歌唱的是誰?!?/br> 王詠呼吸微微一窒。 李不愚繼續(xù)道:“我雖請盧公公敲打過宮里人,可畢竟人多口雜,說不定朱美人哪天便知道了,你可得早做打算才是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