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位
陳端和鄭女醫(yī)回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宮燈點起,高樹枯枝投下一個個虬結扭曲的影子。 明月于天上高掛,比往常更亮。銀光如雪,又如殺人刀的鋒刃上,一抹瘆人的霜白。 “圣人駕到――” 值守內侍拖得長長的腔調響起,驚醒了伏在桌案上打瞌睡的朱瑩。她猛地坐直了,一件厚厚的毯子從身上滑落。 不遠處坐在繡墩上繡花的宮女,忙撂了手上活計,拾起毯子,道:“娘娘快些去迎圣上吧。” 朱瑩本有些困糊涂了,聽見宮女提醒,連忙抓起菱花鏡照了照,把散亂的發(fā)絲攏一攏。宮女替她理平衣裳。 她走到外頭,被冬夜的風一激,瞬間清醒了。 除了李充儀被皇帝安撫過,不必出來迎接,剩下的四個妃嬪全都跪在兩側,齊聲道:“妾身恭迎圣上?!?/br> “平身。”楊固檢說。 他身側站著一去不回的陳端和鄭女醫(yī),以及兩個御前侍奉的,五六歲的小內侍,朱瑩偷眼瞄了幾下,很快收回目光。 一個小內侍說道:“今夜有朱美人侍奉,無關者回殿去吧。” 朱瑩連忙重新跪下謝恩。 其他妃嬪回偏殿去了,朱瑩起身,迎皇帝進自己的內室去。 她的宮女看起來有些歡欣鼓舞的樣子,殷勤的奉上朱瑩這里最好的茶,皇帝接了一杯。 朱瑩眼皮一陣抽搐。 有陳端和鄭女醫(yī)在,皇帝八成是為了毒/藥這事兒來的,怎么就處處搞得她要侍寢一樣? 她剛想打發(fā)宮女下去,別替她刷皇帝好感度了――也刷不上來,皇帝便先開口:“你們都出去?!?/br> 兩個小內侍倒退著出了門,宮女也忙跟著離開,然后,那倆小孩關緊內室的雕花門,一邊一個守在外頭。 閑雜人等都出去了,朱瑩也不想賣關子,跪下道:“充儀娘娘無辜受害,是妾身看守不力之故。妾身愿受懲處,只希望圣上能盡快抓出下毒之人?!?/br> 內室里只燃著一根雕花鳥的紅蠟燭,光暈下楊固檢的神情明滅不定。 他目光里透著說不出的意味,注視著朱瑩,好一會兒,語調罕見的沒那么冷硬了,道:“那人隱藏頗深,便是皇后在此,也未必想得到。朕不怪你,起來吧?!?/br> 臥槽,皇帝對她的態(tài)度怎么突然好了這么多?其中必有陰謀! 朱瑩愣了愣,膽戰(zhàn)心驚的站起來:“親身斗膽,請問是誰如此心狠手辣,暗害充儀娘娘?” 是尚膳監(jiān)的嗎? 楊固檢看了陳端一眼,陳端道:“回娘娘,是小廚房里的阿九?!?/br> 這下朱瑩真的愣住了。 她回憶了一下。 小廚房里輪班值守的幾班宮女內侍,其中確實有個叫阿九的。李充儀非常信任他,平素補品甚至膳食,都必須由他來做。 朱瑩曾經問過,此人是在李充儀升到九嬪,可管一宮后,便跟隨她的,在小廚房時日已久。 按理來說,他根本不可能害李充儀! 楊固檢看著她。朱瑩怔了有一段時間,忽然反應過來,道:“動手的是他,其后必有主使之人。” 她望了望鄭女醫(yī):“鄭大人說過,此毒產自越安,連本國都少見,阿九一區(qū)區(qū)內侍,自幼入宮,從哪里得這個毒去?!” “妾請……” 朱瑩還要說下去,陳端已察言觀色,制止道:“娘娘。” 他終是不忍,提醒朱瑩:“誰能有毒/藥在手,娘娘只要想一想,便明白了?!?/br> 朱瑩剛想回他,誰這么大手筆,能從敵國搞來這玩意兒,我一小小妃嬪哪會知道這個。 她話到嘴邊,忽見皇帝有些憔悴的臉,和陳太監(jiān)低頭垂眼,一副反常的畏事樣子,突然間感覺自己明白了什么。 除了柳貴妃,還有誰能拿到外國奇毒?。∠氩坏剿掷镞€有存貨,而且在禁足期間,就能把毒藥交給阿九。 不對,自從李充儀懷孕后,她們便把宮中管得很嚴,宮人出入都結伴而行,外人很難鉆空子。 唯一一個可以讓人混進來的機會,便是那場宮宴了。 她安排了人混在調撥來的宮人中,帶著毒/藥……不對! 野獸四下齊出,危險之至,情急之下只有皇后能被內衛(wèi)們納入保護,至于其他妾室,不管多受寵,都只會被拋棄在席位上,聽天由命。 況且豹房野獸很多,這里面還擔著幾十頭野獸一涌而入,內衛(wèi)們全都阻攔不住,連皇帝帶宮人一起喪生獸口的風險。 柳貴妃人又不傻,怎么可能會用這種辦法來使李充儀手下減損人數。 她可還記得,一開始那個假內侍,是想著干掉她的,把她引入豹房…… · 朱瑩忽然懂了什么。 柳貴妃或許真的想殺了她。 把豹房值守宮人和飼官調走,把她引進去,大門封鎖,如此,放出野獸后,死的只會是她。 若非李不愚拉她離開,她傻傻的等在里頭,下場什么樣,已經可以想像出來了。 只是貴妃膽子再大,也不敢把一個身體健全的男人弄進宮來,還是叫自己宮中的人接引―― 這很容易給自己招惹一身腥。她又常常侍寢,沒法驗身,到時候恐怕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況且那個假內侍在豹房里頭呆的時間也太長了,放一頭猛獸,絕不會叫朱瑩等待那么長的時間。 所以,柳貴妃想殺她應該是真的。 她沒準打著害死她的主意,叫李充儀聞聽同宮妃嬪死訊,大受驚嚇,從而趁機做手腳,讓李充儀一尸兩命。 阿九手里的毒/藥,也大概是趁著長慶宮妃嬪們全都赴宴,余下宮人略有松懈,才送進去的。 只是,柳貴妃的主意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利用柳貴妃和她的人,打著弒君的念頭――也許到現在都還沒被抓住。 皇帝殺掉仙棲宮所有宮人,禁足柳貴妃,看似對貴妃有了意見,可想到這層,又對她何嘗不是一種保護! 太子中毒,數位懷孕妃子,連同肚里的孩子一起躺進妃陵,皇帝尚且不曾怪罪貴妃。 現在貴妃又出手了,李充儀身體極弱,幸而不太有損于皇嗣,皇帝……想必更不愿管了。 他親自坐鎮(zhèn)長慶宮,叫陳太監(jiān)只說出阿九來,就已經明明白白的,展現了自己的態(tài)度。 朱瑩不禁齒冷。 她沉默半晌,重新跪下,磕頭道:“圣上,宮中人,便是與宮外有些聯(lián)系,又如何跑得出國門去?越安奇毒,是誰傳進宮里的,求圣上明察。” 一起相處這么長時間,心里話也說,吃住也在一起。 便是剛開始兩人互相提防,這段日子下來,也已成了好朋友。 眼看給李充儀的公道是討不回了,朱瑩只能退而求其次,叫柳貴妃這條線上的人受到懲處,以寬她們的心。 楊固檢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 這是朱美人拐彎抹角,讓他對這件事出手呢,只是避開了柳貴妃,比從前有了些長進。 他道:“朕自然會查,依律處置?!?/br> 兩人都絕口不提柳貴妃。 朱瑩咬著唇,不甘道:“妾代充儀娘娘,多謝圣上了?!?/br> 楊固檢的態(tài)度更溫和了,他詢問李充儀的身體,待鄭女醫(yī)回答后,說道:“朕明日令太醫(yī)院御醫(yī)們一同問診,好歹想辦法把她的身子補起來?!?/br> 朱瑩沒說話。 內太醫(yī)院女醫(yī)雖說大部分由宮女培養(yǎng)出來,缺少醫(yī)藥世家的熏陶,和各處診病的練習,整體實力低于太醫(yī)院男醫(yī)。 可鄭女醫(yī),于別處或許只是個優(yōu)秀,卻在婦人產育這方面,當屬世上第一。 先帝時期種種故事,告訴朱瑩,鄭女醫(yī)說有性命之危的孕婦,十個里頭有九個,都依言含恨九泉了。 她對皇帝的話不抱希望,走流程般謝過皇帝恩典。門外忽然喧鬧起來,雕花門被人一把推開―― 兩個小內侍跌在地上,正死死拖著李充儀的腿。 李充儀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看樣子已經聽了一會兒。 她神色平靜得可怕,表情甚至有些冷,仿佛那個膽小溫柔的女子,一夕間變了個模樣。 朱瑩后知后覺的發(fā)現,白日里李充儀紅腫的眼睛,是由哭泣而生出的。那時候,她已經對自己的狀況有所預測了。 楊固檢臉色一陣變幻。 李充儀已經甩開小內侍,邁步進來,關上門,然后跪到他面前,磕頭道:“妾身有事求圣上,萬望圣上恩準?!?/br> “說。” 李充儀這才又落了淚,哭道:“妾已聽到鄭大人的話了。妾多蒙圣上厚愛,才有幸懷了龍嗣,實指望生下孩兒,把他養(yǎng)育長大,才算妾報了圣上的恩德。” 她拜倒在地:“可……可妾或許沒機會撫養(yǎng)孩兒了?!?/br> “皇后娘娘對妾照顧非常,妾感佩于心。朱meimei又時刻不離妾身左右,與妾無話不談,情同姐妹?!?/br> 朱瑩輕聲叫道:“娘娘!” 她現在的樣子,令朱瑩心生不安。 李充儀聞聲望向她,笑了笑,又轉而看著楊固檢,幾乎一字一頓道:“若妾果真沒機會看著孩子長大,妾想求圣上,將這個孩子交給皇后娘娘撫養(yǎng)?!?/br> 楊固檢沒說話。 李充儀便輕嘆道:“倘若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愿,妾斗膽,求圣上允許朱meimei替妾養(yǎng)育孩兒。妾相信,朱meimei必然對孩兒視如己出。” 聽到這里,朱瑩忍不住含淚道:“娘娘說什么傻話呢,明日御醫(yī)們一定有辦法的?!?/br> 李充儀沒有回答,殷切的望著皇帝。 楊固檢卻毫無表示,陰沉著臉,片刻后,起身離開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攜著寒風漸遠。朱瑩連忙扶起李充儀,攙著她回到正殿。 沒得到皇帝回應,李充儀面如死灰,躺在床上,任朱瑩和宮女說破了嘴皮,都沒能開懷半分。 · 朱瑩原以為,這事在皇帝的授意下便到此為止了,沒成想第二天,隨著御醫(yī)們到來的,還有一道圣旨―― 念美人朱氏,侍奉充儀李氏恭謹小心,不曾懈怠半分,特以此功,晉朱氏為婕妤。 ※※※※※※※※※※※※※※※※※※※※ 謝謝青梔小天使和“”小天使的營養(yǎng)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