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她哭著想逃離,可是面前出現(xiàn)了一雙手,強(qiáng)行扳起她的下頷。 “云岐的女兒?也是個美人胚子,可惜,這輩子啊……是毀了?!蹦莻€人臉色暗黃,下頷無須,用異樣的目光摩挲著她,像是要將她慢慢吞噬。 隨后,他伸出大手,將她的臉整個罩住。 劇烈的疼痛讓相思發(fā)出驚叫。她猛然掙扎,睜開眼忽覺有人正朝她伸出手,夢境與現(xiàn)實混雜不清,使得她發(fā)狂似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狠命往外推開。 “放開我!” 她喘息著,額上冷汗涔涔,渾身都在發(fā)抖。 灰白的床幔斜斜落下,劃過江懷越的肩頭。 他站在床前,緊抿著唇,目光冷澈。過了片刻,才寒聲道:“發(fā)什么瘋?要不是聽到有動靜,我會進(jìn)這房間?” 相思不由打了個寒顫,神思徹底清醒。她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床頭,聲音仍微微發(fā)抖:“督公,督公請恕罪!我剛才做了噩夢,夢里有人扣住了我的臉……” 他冷笑:“好端端的怎會做噩夢?” 她聽出了不相信,沉下眼睫啞聲道:“是真的……我,我不知怎的,夢到了幼時被抄家的場景……” 江懷越靜了片刻,才問:“當(dāng)初誰去抄的家?” 相思眸中有負(fù)痛之色,低垂著頭,語聲低微幾不可聞:“是……東廠的人,誰帶的頭我卻不知道?!?/br> 他眉梢一挑,其實先前也曾叫楊明順查過她的底細(xì),知道是原兵部尚書云岐的幼女。云岐此人頗以清廉耿介出名,外放地方時注重民生疾苦,興修水利,在朝任職亦遵從本心,不與權(quán)貴合流。只是后來因體弱多病,又要奉養(yǎng)老母,向剛即位不久的承景帝懇請歸鄉(xiāng)。承景帝不舍這有才干之人就此致仕,便將其調(diào)任到故都南京,仍舊做了兵部尚書。 按理說在南京六部任職,相比在京師可算是養(yǎng)老的優(yōu)厚閑職??烧l想此后不到一年,云岐卷入了臨湘王謀逆案,被從南京押回京師,不久之后就死在了東廠詔獄。而其妻與二女皆被遣入教坊充當(dāng)樂妓,書香門第的云家自此不復(fù)存在。 如今看相思這模樣,倒也不像是有意說謊。只是他剛剛進(jìn)屋查看,就被她一把推開,心里還是有些不悅。橫睨了她一眼,鄙夷道:“先前的功夫看來是白費(fèi)了?!?/br> 相思不解其意,江懷越指指她前額:“你睡相那么差嗎?將額頭上的藥都蹭掉了!” 相思一驚,抬手輕觸傷處,卻也摸不出具體情形。她跳下床在屋內(nèi)找了一圈,卻尋不到銅鏡之類的東西,沮喪地坐回床邊:“大概是做噩夢掙扎的時候碰到了,這下糟了,督公能請那位郎中再來嗎?” “他忙得很,哪里有閑工夫再來管你?!?/br> “那怎么辦?”她憂心忡忡。江懷越不做聲,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又回來,手里拿著一物,遞到她面前。 天青底子朱紅花紋的細(xì)長瓷盒。相思先是一愣,繼而驚喜道:“這是裝畫粉的盒子!原來他沒帶走!” “原本就是要在你回去前再涂抹一次的?!苯瓚言綄⒑凶咏o了她,示意其看窗外天色,“時候不早,你遮飾一下,便可啟程回去?!?/br> 他平靜地說完,便又出了房間回到院中。相思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瓷盒,用指尖蘸了一層薄薄的畫粉,卻又犯了難。 遲疑了好一會兒,起身望了望庭院,慢吞吞地挪到了門口,向正坐在檐下的江懷越喚道:“督公……我又有事相求了。” 他本來就已經(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聽她這樣一說,更是強(qiáng)忍著想要叱罵的情緒,回過頭,奚落道:“你還有什么事,一次講個利落,別一而再再而三來消遣我?!?/br> 她咬了咬唇心:“這里沒有鏡子,我自己無法敷粉遮擋傷痕……” 他倒是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原來是這事,沉著臉站起來,走到她近前:“那你想怎么樣?” “能否請?zhí)岫酱笕恕?/br> “不行?!?/br> “我還沒說完……” “那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苯瓚言嚼浔鼐芙^,“你自己傷到哪里還會沒感覺?疼痛的地方涂一層便是,少來嬌滴滴的那一套,本督是什么人,難道要為你去敷畫粉?!” 她沒法子,只好背轉(zhuǎn)了身,憑著感覺去涂抹畫粉。指尖碰觸之處還是有些刺痛,她又不敢多觸摸,盡全力涂抹過后,才低著頭轉(zhuǎn)過來:“不知這樣是否遮掩住了?” 江懷越一打量,氣笑了。 “涂那么厚,是要昭告天下你這里受過傷嗎?” 她不免也慍惱起來:“我又看不到,這樣已經(jīng)是盡力而為了!” “……過來!”他實在沒辦法了,只得將相思拽到近前,手指輕揉,抹淡了她前額處原先的痕跡。肌膚的輕微碰觸使得她渾身緊張,僵立在那兒不敢抬眼。 枝頭有白尾鳥雀撲簌簌飛過,墜落細(xì)碎葉片。 江懷越奪過她手中瓷盒,輕蘸畫粉雙指一捻,在她前額處淡淡推開,再細(xì)心勻和。饒是動作輕緩,她還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卻換來他低聲嚴(yán)斥:“別亂動?!?/br> 相思屏住了痛,鴉翅般的長睫輕輕簌動,掩住眸底不安。 盡管神情冷冽不茍言笑,可眼前的他還是以極其認(rèn)真嚴(yán)謹(jǐn)?shù)淖藨B(tài)為她勻染了畫粉,輕透無痕,遮掩了傷處,幾可亂真。 整個過程她都沒敢抬一次眸,看他一眼。 直至江懷越后退半步,漠然道:“好了。”相思才攥緊了手指,仍舊低著頭,向他道:“多謝?!?/br> 他看著相思,旋即側(cè)過臉,道:“犯得著這樣害怕嗎?” 她愣了愣,抬眸望他:“我……沒有害怕。只是……” ——只是什么? 江懷越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追問下去,只是沉默轉(zhuǎn)身,往院門處走去。她站在那兒,心里一陣迷亂,如果他追問,自己卻完全答不出來。 并非害怕,只是……拘束?還是羞澀?抑或是有一種從心底潛藏抽芽的顫栗,令人手足無措,仿佛被那指尖一觸,便點染出心間萬千繽紛絢影。 第30章 回城的路上兩人還是各自寂靜, 入了崇文門之后,馬車朝東北方向行駛, 相思估計江懷越是要將她直接送回位于城東的淡粉樓。然而很快馬車又轉(zhuǎn)入了一條狹窄長街,在拐彎處,車子停了下來。 “你下去?!?/br> 相思聽江懷越不動感情地這樣吩咐,不由一愣:“督公,這是為何?” 他皺了皺眉, 隔窗往外望了望:“不遠(yuǎn)處有轎子, 會把你送回去?!?/br> 相思起先不解,繼而隱約明白了幾分。想來他不愿意讓別人看到她坐著這輛馬車回淡粉樓,西廠提督的車駕,有心之人應(yīng)該都能認(rèn)得出。 也正是因為這緣故, 他才舍近求遠(yuǎn), 將她帶出了城, 到了那個僻靜的院落處理傷痕。 似乎無論做什么事,他都務(wù)求謹(jǐn)慎, 不露痕跡。 相思在車?yán)餆o法行禮,只有向他躬身致謝?!敖袢绽速M(fèi)了督公半天時間,下次……嗯,下次一定補(bǔ)償?!?/br> 他本不想理她, 可聽了這話又覺得可笑。“浪費(fèi)了我的時間不假,可要說補(bǔ)償,如何補(bǔ)償?替我去處理事務(wù)?” 相思語塞,緋紅了臉頰?!岸焦f笑了, 我哪里做得了這些?只是以后萬一提督大人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相思盡力去做就是?!?/br> ——少惹麻煩才真的謝天謝地。 江懷越心里哼笑了一下,臉上神色自若,肅然道:“少說冠冕堂皇的套話,想辦法搜羅信息才是你的本分。” 說罷,抬手一撩簾子,做了個手勢:“別磨蹭了,快些回去。” 相思只得匆忙下車,在暮色間四望,果見前方停著一頂青布轎子,轎夫們正在等候。她提著裊裊鳳尾裙快步而去,才坐進(jìn)轎子,便聽得那邊車輪聲動,探出去一看,江懷越的那輛馬車果然已經(jīng)駛向相反的方向。 * 黃昏時分,淡粉樓上已經(jīng)點亮了盞盞緋紅的花燈,門前車馬絡(luò)繹不絕,迎客的小廝忙著高聲招呼。 相思從轎子里出來,江懷越事先安排給她的隨從有意提高了嗓門,朝著門口喊道:“相思姑娘回來了!” 小廝聽到了忙過來迎接,正巧嚴(yán)m(xù)ama送一位新客出門,瞧見了相思,便快步上前叱問:“說是去和暢樓陪客人用飯,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其他教坊的姑娘都早早回了,你一個人去了哪里?” 相思從她的問話里聽出那些樂妓應(yīng)該都沒說當(dāng)時的真正情形,便順?biāo)浦鄣溃骸昂顮敽榷嗔藥妆刃谢厝ィ呐笥褏s還沒走,于是就叫旁的人先回去,叫我留下作陪。” 誰知嚴(yán)m(xù)ama臉色一沉,掐住了她的手腕拽到身邊,壓低聲音質(zhì)問:“你當(dāng)我是傻子?早有人去找過,說和暢樓的雅間里空空蕩蕩,難不成是侯爺把你帶走,給……” “mama!沒有這種事……”相思掙紅了臉。那轎子邊的隨從見狀,清清嗓子走過來,揚(yáng)起下巴:“你就是嚴(yán)m(xù)ama?我家大人說了,相思姑娘的琵琶彈得很好,以后有機(jī)會一定再請她過去?!?/br> 嚴(yán)m(xù)ama一斜眼,見這人雖然看樣子只是個隨從,但一身衣衫剪裁得當(dāng),說話語氣也頗為倨傲,當(dāng)即回過頭細(xì)細(xì)打量:“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那人冷著臉,似是不愿泄露過多的樣子:“我家大人與侯爺有交情,因此才見到了相思姑娘,你就不用瞎打聽了。”說著,又向相思行禮,“小人先告辭了?!?/br> 相思審時度勢,借機(jī)從嚴(yán)m(xù)ama手底掙脫出來,一掠鬢發(fā),笑靨如花:“有勞,代我向大人致謝,下回再相見時相思定會彈奏新曲,為大人解憂。” 一聲招呼,那隨從領(lǐng)著轎夫們揚(yáng)長而去,絲毫不理會嚴(yán)m(xù)ama在后高聲詢問。相思瞥了一眼,整整衣裙便灑脫進(jìn)門,門口迎送客人的樂妓們目睹這一場景,皆竊竊私語,不知相思到底結(jié)識的是哪一位高官貴客。 * 樓內(nèi)大廳燈火通明,飲酒的、唱曲的、耳鬢廝磨的不一而足,俏笑聲琴瑟聲交融起伏,彌漫出旖旎奢靡的紙醉金迷。 相思一邊上樓,一邊慶幸額頭上的傷痕未被人發(fā)現(xiàn),正想著這事,不料從樓上匆匆下來一人,險些與之撞了起來。 “靜琬!” 相思一抬頭,眼前的竟是jiejie馥君。她不由訝異:“jiejie怎么會在這里?” “還不是為了你?”馥君握住她的手腕急切道,“我聽說今日有人叫了許多新到京城的官妓外出,后來正巧看到素梅,便問起她是否見到了你,可她說話吞吞吐吐的,讓我好生不解。我私下找她細(xì)細(xì)詢問,才知宴席不歡而散,可具體是什么原因,她死活不肯說,只說大家先下樓回轉(zhuǎn),你卻留在了和暢樓。” 說到此,她察覺相思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避,便低聲道:“我請人去那里找,可是酒樓老板不讓人進(jìn)去,還說眾人都已經(jīng)散了。因此我著急萬分,到淡粉樓來向嚴(yán)m(xù)ama詢問?!?/br> 相思正待解釋,又有樂妓與客人言笑而來,她連忙把馥君叫回到房間內(nèi),輕聲輕語地將之前向嚴(yán)m(xù)ama編說的緣由又講了一遍。 馥君再三打量,目光忽而停駐在她衣襟:“這是沾染了什么?” 相思攏住衣襟,笑了笑:“席間歡鬧,不小心碰翻了酒杯。我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jiejie怎么還這樣緊張?” “京城畢竟比南京更為復(fù)雜,達(dá)官貴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初來乍到的,容易被人輕慢?!彼D了頓,又試探道,“你剛才說,有位大人喜愛你的琵琶技藝,不知是什么官職?” “jiejie怎么跟嚴(yán)m(xù)ama似的,追著打聽這些?”相思假裝不悅,轉(zhuǎn)過身坐在妝鏡臺前取下花鈿。馥君來到她身側(cè),注視著她的側(cè)臉:“你心思簡單,我自然不放心……不過若是有幸遇到心地仁善的客人,你也不要怠慢,能有貴客賞識,總好過無依無靠?!?/br> 相思心有所感,訕訕地偏過臉去?!癹iejie你也不想想,官場明爭暗斗,哪有幾個心地仁善的?” 馥君卻不以為然:“那也不見得,只是你得辨識清楚,別被花言巧語蒙騙過去。”她想了想,又道,“聽說你之前去西郊挽春塢,還親眼看到若柳墜山?她們都說她是與情郎殉情而死,你可知道是否……” 相思有些心慌,忙央告道:“jiejie快別說了,我想起這事就害怕!以后再也不敢去那里了!” 馥君怔了怔,嘆了一口氣:“好……我也不是要打聽她的事情,只是借此提醒你一下,切莫輕易陷入情網(wǎng)。我在南京時就見過太多悲歡離合,常常是你剖出赤誠的心給他,他卻只是逢場作戲,到頭來有苦難言的都是我們女子,有些姐妹太過癡情,甚至因此斷送了性命?!?/br> 相思知道jiejie所說全是肺腑之言,可不知為何,心里卻有些不太平靜,故此轉(zhuǎn)移了話題:“jiejie,我記住你的勸告了。你身體才剛剛恢復(fù)一些,別總是憂心忡忡,對了,盛公子那日到訪之后,有沒有再去找過你?” 馥君紅了紅臉,眼波柔軟起來,輕聲道:“為什么忽然問這個?” 相思看她這神情,心里便大致明白,大著膽子又問:“他這些年來,可曾婚配?” “他說……還是單身一人?!别ゾ曇舾?,眼睫垂落,遮不住滿含的羞赧與惆悵。相思聞言,亦有意外且悵惘之意,盛文愷與jiejie曾有婚約,卻因十年前那場變故而中止,如今在京城重遇,已然物是人非。 “jiejie……”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又生怕說錯了什么,使得馥君傷懷。馥君兀自出了一會兒神,忽又抬起眼看著她,淡淡笑了笑:“我知道的,他雖然尚未成家,可我已是樂妓,哪里有資格再續(xù)前緣?你放心,他來找過我?guī)状危也⑽赐涀约旱纳矸?,只是坐著談些閑話……” 她始終微笑著,神情寧靜,可那語聲卻微微沙啞,似是竭力壓抑著內(nèi)心悲傷。 相思的心緒也低落下去,一朝家變改天換地,即便盛文愷真的還對jiejie存有好感,可如今她已不是良籍,又怎么可能嫁與朝廷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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