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你有什么客人,跟我有何關(guān)系?”他沒等相思問罷,就揚(yáng)起下頷朝另一個方向示意,“快回去,不要再黏黏糊糊?!?/br>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頭,這時對面院落里傳來了仆人的聲音,應(yīng)該是前廳宴席將開,傳喚樂妓準(zhǔn)備。相思只得朝他做了個禮,返身往回去。 湖藍(lán)色折枝花的衣裙翩然裊然,如一抹云消失在花木后。江懷越這才別過臉,望向幽幽清池。 * 相思回到小院時,傳話的仆人正準(zhǔn)備出來尋找,見她回轉(zhuǎn)也不免責(zé)怪了幾句,隨后道:“咱們老爺事先點(diǎn)好的曲子,你們都沒忘記吧?今天來喝酒的都是當(dāng)朝大官,出了岔子可不好收場!” 眾樂妓自然應(yīng)承不會出錯,孫寅柯提前點(diǎn)的曲子都是京師最時興的,即便她們來自不同教坊,也都熟記于心。仆人又叮囑了一遍,便領(lǐng)著她們出了院子。 相思在走到剛才那個月洞門口的時候,還悄悄朝四周張望,但已不見了江懷越的身影。 孫府院落眾多,她們所在處又臨近后花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行了許久,才到了孫府正院。因是太傅七十大壽,堂內(nèi)外都擺下了宴席,官員按照品級各自落座,談笑風(fēng)生好不熱鬧。相思低首,隨著眾樂妓進(jìn)入堂中,此處皆是位高權(quán)重之人,相比較外面亦顯得安靜不少。 相思娉娉然入了臨窗的奏樂位置,其他人則依次環(huán)繞坐在了她的后面。一旁的管家遞了個眼色,她玉指輕拂,錚錚然琵琶弦動,珠音落玉,潺潺清泉從指間流瀉而出。 俄而又有鈴音隱隱,笙簫幽幽,曲聲錯落相融,婉轉(zhuǎn)如鶯雀嬌啼,翩舞仙林。 本來正在互相交談的官員們漸漸安靜,皆往這邊望來。此時曲聲轉(zhuǎn)而高昂歡暢,恰似丹鳳降世,百鳥朝拜。相思纖指如風(fēng),并弦促彈,琵琶聲聲響遏行云,音至最高處,卻忽覺指尖一痛,竟聲斷音裂。 舉座皆驚,相思臉色發(fā)白,緊攥著滲出血的手指。 懷里琵琶最中間的那根弦已經(jīng)徹底斷裂。 主位上的太傅孫寅柯皺了皺花白的眉,旁邊一名官員馬上起身叱道:“這是怎么回事?” 其他樂妓皆斂容屏息,相思只覺堂上所有目光都注視于她,如芒刺在背。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下琵琶起身行禮,低聲道:“請大人恕罪,奴婢無心冒犯,也沒想到琵琶弦斷……” 孫寅柯始終未開口,只是雙眉皺得更緊。他本不是心思敏感之人,但去年妻子因病亡故,對于這壽宴之上斷弦之事,便格外在意。 在其左側(cè)的鄒縉連忙出聲:“相思,你且先退下!” 相思緊抿著唇,再次向主桌方向行禮,準(zhǔn)備告退。此時卻有人咳嗽幾聲,說道:“壽誕之日,竟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難保不是有人從中安排,有意讓太傅觸發(fā)傷感?!?/br> 鄒縉臉上掛不住了,相思是他引薦的,那名官員與他曾因公事而不和,這樣說話明顯是挾帶私怨,想借題發(fā)揮。 “徐大人,這只不過是意外而已,你不要節(jié)外生枝?!?/br> 那人卻拖長聲調(diào):“人心難測海水難量,鄒侍郎又如何能斷定只是意外?我看還是對這些樂妓細(xì)細(xì)盤查才行……” 眾樂妓聽了此話皆面露惶恐,先前那名翠衣女子大著膽子道:“相思進(jìn)了孫府后就一直沒跟我們待在一起,奴婢以為最可疑的就是她。我們幾個都在一處,哪里會有什么陰謀詭計(jì)?” 官員們彼此小心議論,目光盡落在了相思身上。相思回頭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想辯駁。此時坐在另一桌的江懷越忽然起身,來到孫寅柯身邊低語了幾句。 孫寅柯濃眉一揚(yáng),視線在眾多樂妓間緩緩掃巡,最終定在了翠衣女子臉上。 “來人,將她帶下去單獨(dú)審問。” 那樂妓先是一愣,見管家?guī)е腿松蟻?,連聲抗辯:“這事跟我沒有關(guān)系,大人為什么要單獨(dú)審我?” 孫寅柯似是不想再多說,揮手便讓人將她帶走。那樂妓驚慌失措,眼見自己要被拖走,急得瞪著窗戶旁的那名紅衫女子:“靈芝!你干的好事,憑什么讓我受著?!” 那喚作靈芝的紅衫女子樣貌婉柔,即便被她這樣喝問,也只是驚訝地抬眉:“我怎么了?你不要血口噴人……” “還不是你?看到她出了屋子就說今天要讓她出丑,挫壞那琵琶弦的銀剪還是你自己掏出來的呢!”她氣急敗壞,又朝其他官妓喊,“你們都瞎了啞了?看到她做的,現(xiàn)在也不站出來幫我說話!” 其余人面色難堪,在這樣的場合下,有的人不愿出頭,有的人不敢多話,還有的平素就在心底不喜歡這太過潑辣的翠衣女子,如今隔岸觀火,樂得自在。 紅衣女靈芝更是委屈:“你自己敗露了就栽贓到我身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我和相思無冤無仇的,為什么要害她出丑?” 相思被這兩人的爭執(zhí)弄得有些發(fā)暈,正迷茫時,忽聽有人發(fā)話:“既然如此,為何剛才彈奏時,你的視線總是落在相思手上?” 相思聞言一震,側(cè)過臉,恰望到江懷越的目光。她連忙低頭,不想在眾人面前顯露出兩人相識的蛛絲馬跡。 江懷越亦沒再看她,只是朝著一臉錯愕的靈芝悠悠道:“是在等著、盼著,看她的弦什么時候才會斷吧?其余人的神情也是心懷鬼胎,卻都沒你那樣滿是期盼,幸災(zāi)樂禍?!?/br> “我,我沒有!” 靈芝蒼白了臉還想辯駁,鄒縉見孫寅柯面露不悅,馬上拱手道:“恩師壽宴才開始,不要因此影響了心境。這些樂妓平日里慣于爭風(fēng)吃醋,沒想到竟鬧到這里來了,不如讓江大人把這惹禍的押走,我們也好繼續(xù)歡飲……” 孫寅柯還未開口,坐在他另一側(cè)的瘦削男子忽然起身長揖:“既然只不過是樂妓之間的小小爭斗,就不必讓西廠提督插手了吧?若是外人知道了,還顯得恩師氣量狹窄,何至于此呢?”說罷,還用眼睛余光冷冷瞥視江懷越,滿是排斥之意。 相思聽他說話,便猜出此人正是先前的那個魯正寬,他雖然品級不高,但因?yàn)槭菍O寅柯的門生,故此也坐在了主桌。江懷越聽了此話并無表示,只淡然一笑,似是不想與之再起爭論。 孫寅柯?lián)P起下頷,又慢慢看了眾樂妓一遍。 “管家,把這些人都帶下去,交待教坊司張奉鑾,好生管教?!彼槦o慍色,只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一句,可官妓們聽了都從心底生出不安。 沒人再敢喊冤,一個個低著頭匆匆離去,靈芝在跨出門檻時,腳步都有些踉蹌了。 相思見江懷越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座位,遲疑著也想跟出去,孫寅柯卻捻了捻花白的長須,朝她一抬手:“你留下?!?/br> 她愣住,堪堪停在了廳堂門口。江懷越亦不覺蹙眉,望向了孫寅柯。 第33章 初秋陽光勻落堂前, 相思抱著琵琶站在光影間,杏白竹葉紋的長衫掩著湖藍(lán)色折枝花八幅裙, 纖腰一握,清清窈窈。 孫寅柯飲了一口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就是淡粉樓里新近出名的相思?” “回太傅,承蒙大人們抬愛,奴婢初來乍到, 算不得出名。”她行了萬福, 語聲溫柔。鄒縉不失時機(jī)地在孫太傅耳畔低語,坐在旁邊桌上的江懷越目光微斜,眼里有難以名狀的況味。 “適才那曲子還未奏完,如今她們都已離開, 你可單獨(dú)將其彈一遍?” 相思眼眸微動, 低著眼睫順從道:“既然太傅想聽, 奴婢自當(dāng)盡力獻(xiàn)曲。只是琵琶弦斷……” “無妨,叫人再取就是?!睂O寅柯一發(fā)話, 管家馬上親自去重新取來一柄琵琶,交到她手中,還不忘叮囑:“這可是京師聽月齋的東西,尋常樂妓買都買不來, 好生仔細(xì)著!” 琵琶以古紅木制成,磨工細(xì)膩,漆色雅致,飾以無瑕白玉珠貝。相思自是不敢怠慢, 懷抱琵琶回到明凈窗前,入座后輕動絲弦,音色清亮。 于是宴席重起,和樂融融。相思獨(dú)坐窗下,衣裙素雅。沒有了其他樂女的伴奏,僅此清音錚琮,如金石扣響、山泉激涌,泠泠颯颯,繚繞不絕。 主桌上鄒縉起身向恩師敬酒,孫寅柯淺啜一口,目光又落在相思那邊。 旁邊桌上,有人絮絮叨叨向江懷越套近乎:“剛才揪出那使壞的紅衣女子,是江大人的計(jì)謀吧?果然目光敏銳,難怪萬歲能將東廠也交于大人管理……”他卻眼簾低落,似在出神。直至那官員攀談完畢,為他倒了滿滿一杯,他才略顯不耐地抬手:“今日身體不適,不能再多喝?!?/br> “哦哦哦,下官飲盡,大人隨意,隨意!” 諂媚的笑臉依舊綻開,坐席間客套褒獎虛偽無比,這些都是他司空見慣甚至游刃有余的,可現(xiàn)在不知為何卻有些厭倦。 想要從這虛假的熱鬧中抽身而出,卻只是一時空想。為排遣煩悶,不由又朝著臨窗一側(cè)望去,卻正是相思曲至婉柔,盈盈然眸光漾動,抬起頭來。 視線與視線的再次相撞,于攀談歡笑聲中生出驟然糾纏的青藤。 卻只一瞬,他冷著臉垂下眼簾,將原本展開枝葉的青藤生生拗?jǐn)唷?/br> “錚”的一聲,相思指尖一滑,險些彈錯音節(jié)。幸而眾人歡聲笑語,無人留意。 * 壽宴許久才散,眾多賓客一一道別,鄒侍郎邀請同門留下再聚,唯有魯正寬朝太傅長揖再拜,肅然離去。相思本來早已準(zhǔn)備返回,卻又被留下。她被送到廂房,看到仆人們紛紛將客人們送出正堂,不由向一旁的仆婦著急道:“宴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可以回了吧?” “我說你這個小姑娘真是不識抬舉,別的樂妓巴不得留下多多領(lǐng)賞,你卻急著回去?是淡粉樓里擺著比這更好的酒席等你去吃?” 她沒了脾氣,只好閉口不言。又過了片刻,管家匆匆而來,招呼相思:“太傅傳你去輕洲廳?!?/br> “怎么還要演奏嗎?”她不解。 “不要多話!”管家很是嚴(yán)肅,不容她再發(fā)問,領(lǐng)著她又往正堂斜側(cè)而去。穿過了長長游廊,轉(zhuǎn)過若干月洞花門,前方有一偏廳,其后方正是原先相思去過的白石小池。廳門半開,太傅孫寅柯與鄒縉等數(shù)名門生、賓客正在飲茶閑談。 目光所及,江懷越卻不在此處。 相思有些發(fā)怔,鄒縉朝孫寅柯笑了笑:“恩師好眼光,在今日那么多樂妓中,唯獨(dú)留意了她?!?/br> “你之前如何向我引薦此女的?”孫寅柯放下茶杯,淡淡一笑。鄒縉隨即吟道:“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rou勻。恩師,學(xué)生所言非虛吧?” 孫寅柯手指輕叩座椅扶手,笑而不語。一旁的另一官員輕搖折扇:“依我看,莫若‘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香。細(xì)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來得更為恰當(dāng)!” 眾人歡笑,相思低著頭站在門內(nèi),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被人評頭論足狎昵生樂的境況中。 所謂的朝中股肱、文壇名士,脫下官服后與尋歡買笑的浪蕩子并無區(qū)別。只是他們文雅,他們驕矜,遣詞造句極盡雕琢,眼角眉梢全是內(nèi)涵。 她懷中還抱著那柄古紅木琵琶,為緩解尷尬,便低聲詢問:“大人們是否還要聽曲?” 鄒縉向?qū)O寅柯投去詢問的目光,太傅沉吟片刻,道:“聽聞南京秦淮河畔的樂妓不僅擅長器樂,還舞姿靈動,翩若彩蝶。你可有什么拿手的歌舞?” 相思輕咬貝齒,靜了靜道:“奴婢不善歌舞,只會琵琶?!?/br> “定是害羞,哪有不會的道理!”有人笑著打趣,旁邊的人便附和起來。孫寅柯又抬手,管家隨即上前?!敖形腋械臉放畟兩蟻?,為她演奏《鳳求凰》來作為起舞之曲。也是南方時興的曲子,必定不會陌生。” 管家下去傳喚,不多時,孫府的樂女們款款而來,琴瑟簫笛一應(yīng)俱全。孫寅柯見相思還站著不動,不由挑起花白的眉毛。“怎么?果真不愿意?” 眾官員本來還都面含微笑,等著看這南京來的官妓一展舞姿,可是看她如今這樣子,倒是有些意外。相思垂著眼簾,神情寧靜,看不出有任何慍惱??伤褪菦]有一絲想要起舞的意思。 有人開導(dǎo)起來:“難不成是害羞?也是見過大場面的,怎么今日就忸怩了呢?” “稟大人,奴婢確實(shí)不擅長舞蹈,勉強(qiáng)來演也是徒增笑話。”她落落大方,聲音柔和,眼神卻有些疏離 鄒縉有些不悅了,他想讓相思在太傅面前多多表現(xiàn),可她如今這不咸不淡的回話,別樣地透出一股子隱藏的驕矜?!跋嗨?,難得太傅大人賞識,你為何如此拿喬了?往日可不是這般做派……” “奴婢怎敢……” “恩師閱人無數(shù),一看你這娉婷姿態(tài)就料知若起舞必定驚艷四方,你又何必再三推搪?” “可我……”相思還想爭辯,廳堂外忽然傳來管家的稟告?!袄蠣?,江大人派回手下,說是腰間的佩玉不慎遺失,恐怕是落在后邊的小池邊了,想叫那手下去找一找?!?/br> 相思始終低落的眸中微微一動,隨后又沉寂下去。孫寅柯并未察覺這微妙變化,只頷首表示允許。相思背對著大門而立,聽得管家?guī)е舜掖易哌^,并未有其他事情發(fā)生。 一顆忽被提起的心,又一下子沉落下去。 莫名有些委屈,眼圈就微微發(fā)紅了。 孫寅柯身為當(dāng)朝太傅,又是文壇泰斗,府中樂女歌女各有風(fēng)致,原本要相思起舞也只是想博個新鮮,可是眼前這少女如此不領(lǐng)情面,倒讓他有些下不來臺了。 他瞇起眼,細(xì)細(xì)打量她一番?!氨榧∮駷楣?,倒也真有些小小性子,說不愿就不愿。” 相思咬住了下唇,眼里發(fā)澀。 其實(shí)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在被單獨(dú)留下叫到此處后,心緒就會一落千丈。他們越是要讓她起舞,她越是抵觸,不敢發(fā)火,也不配拒絕,只能用這樣的態(tài)度表達(dá)心里的不適。 “相思并非不愿,實(shí)在是學(xué)藝不全,無顏獻(xiàn)舞?!彼ィ瑢⑹种械哪潜贸仕椭翆O寅柯面前,“大人府上的琵琶乃是價值不菲之物,奴婢有幸以此彈奏了一曲,已是難得的恩賜。大人們酒席過后要飲茶清談,奴婢在此反而礙事,還請?jiān)试S先行告退?!?/br> 精美雅致的琵琶在她手中,如赤紅彎月,靜生華光。 然而孫寅柯非但沒接回,反而捋須笑了起來:“寶刀贈英雄,美酒配佳人。這琵琶既然合適,就留在身邊吧!”說罷,又命久在一邊等候的樂女們演奏絲竹,一時間佳樂飄飄,清音裊裊,這小廳內(nèi)又重新熱鬧起來。 相思走又走不得,留又不想留,抱著那琵琶無可奈何,只能退到一旁祈求能盡早脫身。然而這些官員們興致高漲,宴飲過后又是茶會,你一言我一語自認(rèn)妙趣橫生。到后來竟然還開始吟詩作對,相思只覺時間漫長難捱,忽有一人瞥見相思身影,立即撫掌驚喜:“剛才還在為以何物為題而作難,各位莫不如為此少女作詩,請?zhí)荡笕似吩u高下,如何?” 眾人紛紛笑著點(diǎn)頭,一時間目光又都聚集于相思身上、臉上、甚至指尖、裙邊。她不慣被那么多人以品讀的姿態(tài)玩味端詳,以琵琶掩住半面,目光落到了窗外青青草間。那些官員們吟誦著、品論著,種種聲音似乎都隔著紗幔,她獨(dú)處在寂靜角落,仿佛入了定。 忽聽得有人叫她名字,神思一晃,才發(fā)現(xiàn)孫寅柯端坐于正中的太師椅上,邊上有人手捧方硯狼毫,卻并無宣紙卷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