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相思覺得從心到身都結了冰。她嘴唇發(fā)顫,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本來就是荒唐錯誤,她不應該奢望他能懂她的心意,更不應該奢望他這樣薄情寡義的人能給出回應。 眼淚彌漫了上來,視線為之迷糊。有失落,有挫敗,更多的則是無力與恥辱。她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力,然而他還是沒有一絲動心,是因為她還不夠好?還是因為他的回答…… 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是呀,她是什么人?永在樂籍的官妓,任人調笑的玩物,他之所以與她有了一些接觸與交流,不過是因為她還有些用處,能探聽消息。她怎么能僭越至此,還奢求他這個上位者不顧尊卑地接受她的心意? 一句話,就擊碎了她的所有幻想。 風中傳來了泠泠的銅鈴聲,車夫趕著馬車向這邊駛來。相思僵立在那里,江懷越轉身朝著馬車走去?!八退氐蹣??!闭f罷,便顧自朝前。 車夫詫異問:“大人您去哪里?” “不用管我,送她即可?!?/br> 車夫有些意外,又不敢違背指令,只好請相思上車。呆呆站著的相思這才回過神,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我不需要送了?!?/br> 說罷,竟然徑直朝著來時路踽踽獨行而去。她在經過江懷越身邊的時候,沒有再作停留,甚至看也沒看一眼。 他沉寂地站了片刻,最終從馬車車頭取下一盞燈,一言不發(fā)地加快腳步,到了她近前。“拿去。” 她繞過他,也沒拿燈,繼續(xù)快步往回去。他沒有再追,車夫趕著馬車靠近了,詢問接下來該怎么辦。江懷越一直盯著她的身影,此時才別過臉,冷淡道:“跟在后面,看她要是逞強撐不住了,再讓她上車。” 車夫應了一聲,趕著車慢慢跟在了相思后方。她略無回顧,只是執(zhí)著地獨自返行,車上的那盞燈,晃動出昏黃光影。 始終不離。 也不知為何,剛才還強忍得住的眼淚,在這個時候忽然涌出。靜默無聲的,流瀉于冰涼的臉頰。 真的很狼狽。 她想。 …… 馬車與她漸漸遠去,那片昏黃色的燈影也越來越渺茫,終至于消失不見。漆黑寒冷的河岸邊只剩了江懷越一人。對岸熱鬧的集市也漸漸散了,偶爾才有一兩聲吆喝隨風飄揚,帶著幾分孤寂。 他將燈盞留給了相思,這里沒有一絲光亮。 可是他已經習慣一個人在漆黑夜幕下,走一條沒有歸途的路。夜風吹動衣衫,他到這時才意識到寒冷。剛才那段時間,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腳下忽然踢到了某個堅硬的物件,他不經意低頭,卻望到了清冷月光下泛起的銀色光華。 是那個盛滿紅豆的小盒子。她居然,沒有帶走。不知是失魂落魄遺失在此,還是倔強地不肯收回,最后丟棄了事。 他走了幾步,然而最終還是停了下來,思慮再三,最終轉回身,彎腰撿拾了起來。 握在手心的感覺,涼透骨髓。 * 直到半夜時分,江懷越才獨自回到了西緝事廠。就連這個地方,也已經陷入沉睡,安靜地讓人害怕。 他疲憊不堪地回到了臥房,衣服都沒脫,躺在了床上。 守衛(wèi)為他叫來了已經回轉的車夫。他問起相思境況如何,車夫嘆氣道:“這位姑娘也真是執(zhí)拗性子,小人勸解了很久,她還是不肯坐您的馬車。走到最后實在累的走不動了,小人才將她請上車,好不容易送回了淡粉樓。” 他靜默無言,心里百味雜陳。 這一夜難以入眠。 次日清早,宮中傳來皇帝宣召,他打起精神匆匆入宮覲見,忙碌了大半天才得以返回。因接受的任務重大,加上時間又緊,一連三四天都沒有一刻休息的。手下人包括楊明順叫苦不迭,可他卻覺得沒什么不好,至少這樣,不會讓雜亂的思緒牽絆了腳步。 四天后終于告一段落,楊明順的手下又交來一疊密報,他瞅著督公這幾天明顯不正常,也沒敢多嘴去問,便將密報送到了他的書房。江懷越一反常態(tài)坐著沒動,出神片刻后,道:“你幫我處理一下,有重要的再選出來?!?/br> 楊明順勉強應了一聲,心里有話卻沒法直接說,正覺憋屈時,江懷越卻主動開口?!耙院螅灰腥巳サ蹣撬鸭嵪⒘??!?/br> “啊?”盡管有些思想準備,但聽到之后,還是忍不住追問:“督公,這到底是什么情況?。俊?/br> 他不再回答,只是站起身準備離開。楊明順跟在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其實督公,小人的手下昨天已經去過淡粉樓了?!?/br> 江懷越冷淡道:“還沒到時間,為什么會忽然去那里?”還沒等他回答,又道:“不管什么原因,以后不要再去。” 楊明順唉聲嘆氣,眼看他就要走出書房,忍不住道:“督公,小人的手下回來稟告,訊息沒收到,是因為相思姑娘已經病了好幾天,樓都沒能下?!?/br> 第64章 江懷越在初聽到相思生病的消息時, 心忽忽落了一落。 有一種沉墜感,卻又沒法言說。他遲疑了片刻, 才問道:“病了?嚴重嗎?” 楊明順嘆了一口氣:“他也沒能見著相思姑娘啊,就是聽小廝說的,我看這些天連樓都沒下,估計是不輕?!?/br> 他有些話想問,可是又壓了回去。問也是無濟于事, 還能怎么樣呢? * 又過了兩天, 他從外面回來,恰好看到楊明順與姚康聚在一起低聲說著什么,待等他走近,兩個人又迅速分開。楊明順笑著向他問好, 姚康則在其后找了個借口說是要去水牢, 隨后心虛似的匆匆離去。 江懷越心里有幾分明白, 臉色陰沉下來。楊明順乖乖地跟在他后邊,還未走回書房, 便聽到督公發(fā)話:“淡粉樓有沒有再去過?” “?。俊彼读算?,急忙道,“您不是說別再去找相思了嗎,那小的自然不敢在找人去……” “不用見面, 只問問病情是否好轉就可以?!?/br> “……行吧?!?/br> 楊明順雖然有時候婆婆mama,但真正做起事來也不含糊。午后時分,他就帶著消息來找江懷越。一進書房門,便焦急萬分道:“督公, 這下可糟糕了,小人親自去淡粉樓問看門小廝,卻聽說相思姑娘到今日還是身體不好,連飯都吃不下?!?/br> 原本懸在半空的筆端微微一頓,滴下烏黑的墨珠,逐漸在宣紙上洇染成片。 “難道沒給她請大夫?” “請是請了,但好像也說不出到底為什么病了,開始是當風寒來治的,但是連吃幾天藥之后,病情也沒有好轉,也真是奇怪……”楊明順之前看到督公半夜才疲憊不堪地回來,忍不住向姚康打聽,得知那天晚上他居然帶著相思去了城北楊柳鋪閑逛,這消息令他大為驚喜。然而此后督公成日里神情冷郁,有時還獨自發(fā)怔,種種反常讓他覺得那一次夜游必定是出了問題。 故此他雖看出江懷越此時心情不佳,還是有意嘆息:“相思姑娘病倒了,在那種地方估計也沒人能好好照顧。督公您想啊,她是南方人,才來京城沒多久,說不定是這里氣候太冷,她那小身子骨受不住……這吃了藥也不見好,可怎么辦呢?” 窗外秋風颯颯,木葉蕭疏,江懷越沉著臉,隔了會兒才道:“她又不是淡粉樓的無名小卒,管事mama自然會再請良醫(yī),你就不必多念叨了?!闭f完,也不再搭理楊明順,顧自出了書房。 他在重重屋宇間走了許久,腦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直至停下腳步發(fā)現前方就是牢房,才斂容肅然而入。大半天的時間又都耗在了審訊犯人上,刺耳的叫囂痛罵,猶如蜂蠅亂嗡,讓他一刻也不得清凈。 這一天直到天黑他也沒有走出牢房,就連晚飯都沒吃。 夜深時分,連接著被拷問的犯人終于支撐不住,交待了隱瞞已久的實情。高高的審訊臺上,江懷越雖已覺勞累,還是堅持看手下錄完了所有口供,等犯人畫押認罪之后,才起身站起。卻不料眼前一花,冷汗涔涔。近旁伺候的楊明順眼瞅著他臉色煞白,連忙端上熱茶,又吩咐人趕緊送來吃食。 可他實在提不起精神,草草吃了幾口,沉默著出了牢房。深藍天幕間星辰寥落,不知何方飄來了渺茫幽咽的笛音,若有如無,恍如一夢。 他在夜色中靜立了許久,忽而對楊明順說:“跟我出去一趟?!?/br> * 楊明順叫來了馬車,隨著江懷越出了西緝事廠。依舊是夜里,與上一次去明時坊走的是相同的路徑,然而這回楊明順可不敢再玩花樣,一路安靜著跟到了淡粉樓附近,聽得江懷越從中傳喚,忙到近前詢問:“督公要小的做什么?” “……去看望一下。”他極其簡略地說了一句,似乎不愿過多解釋。楊明順有點為難,在淡粉樓臨街處的窗下徘徊了一陣,見上方花窗緊閉,簾幔低垂,想來是等不到相思恰好到窗前,便只好硬著頭皮進了大門。 江懷越坐在車內,透過深青色窗紗往外望,影影綽綽只能看到那盞盞明燈搖曳生姿,時不時有春風得意的男子踏進大門,意態(tài)瀟灑。樓上又傳來鶯鶯歡笑,不知是誰在吟唱小調,婉轉悠揚,透著誘人沉醉的靡麗。 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夜同樣也等在樓下,湘妃竹簾緩緩卷起,輕透的簾幔隨風微拂,相思就在這窗后凝眸沉思,寂靜如優(yōu)曇待放。 然而此時的她,又是怎樣的情形? 他在繁華處沒等多久,楊明順就悻悻然回來了?!岸焦彼€是那副猶猶豫豫的樣子,江懷越更加不悅地道:“有什么事就說,不要故弄玄虛!” “相思姑娘身體不適,無法見客?!?/br> 他有些慍怒:“你也是西廠的掌班,就想不出什么辦法?只被這樣一句話給打發(fā)回來了?” 楊明順愕然:“小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見她啊……再說小的本來就是偷偷摸摸進去的,哪里敢?;樱俊?/br> “所以出來一趟,你就給我這樣的回復,然后我們無功而返?”他冷著臉,語氣不善。 楊明順嘀咕道:“那您足智多謀,倒是給小人出出主意啊,或者您自己試試去?” 透紗一落,江懷越憤然:“回去!” 銅鈴聲聲響起,這一輛馬車只得從淡粉樓前離去,消失于喧鬧街頭。楊明順一路小跑緊隨其后,過了這條長街,車內忽然又傳來了江懷越的聲音?!巴\嚒!?/br> 馬車緩緩停在了街邊,過了片刻,江懷越從車中下來,一言不發(fā)往回走。楊明順想要跟隨,他卻回過頭道:“不用,你留下。” 楊明順愕然。 * 江懷越沿著長街緩慢獨行,那些喧囂市井氣息似乎離得很遠,不知不覺間,重新又回到了那處煙花流麗地。 淡粉樓上絳紅宮燈盛艷如錦繡堆花,他在街角冷清處躑躅,遙望那低垂的湘妃竹簾,似乎希望能看到隱約的身影。然而獨自等待許久,終究一無所見。 那邊正是門庭若市,又有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前,車上下來的年輕人與門口小廝似已十分熟稔,開著玩笑就進了門。江懷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熱鬧景象,心中再度萌生了離去的意念。然而就此離開的話,是否真的白來這一趟?如果她真的因那夜歸去而重病,自己再如此不聞不問,是否太過絕情? 他頭一次感到迷茫。 正在這時,臨街窗口的細竹簾再一次緩緩卷起,杏白色流蘇綴子在風中飄飛。他心頭一震,下意識往后退避,側身閃避至街角陰影間。明媚柔麗的燈光鋪瀉如流紗,湘妃竹簾半卷半垂,有裊娜身影從房中行來,抱著琵琶坐到了窗邊。 對面街角的江懷越愣了愣。 她微微側著臉,正在調試音弦,似乎并不像病重纏身的樣子。他的心里被某些情緒牽扯著。隨后,他看到相思抬起頭來,朝著斜前方說話。 ——她應該,是被迫見客的吧? 他盯著窗口那個美麗的側影,覺得她是無奈的,不情不愿的。 然而這個念頭剛閃過,窗內又出現了另一人的身影??床磺彘L相,但是那一襲天青云紋錦緞長袍,讓他一下子想到了剛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人。 半開的花窗內,傳來了年輕男子爽朗開懷的笑聲。緊接著,那人似乎又說了什么,坐在窗邊本來正在彈奏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笑了起來。 盡管笑聲隱隱約約,可是從江懷越所在的方向望過去,能看到她那溫柔笑顏。 一股涼意從指尖滲透全身。 樓上曲韻浮動,年輕男子與相思言談甚歡,她根本沒有像楊明順說的那樣病得起不了床,相反,還言笑晏晏,明眸善睞。 江懷越覺得自己太可笑。 她或許是傷了心生過病,可是想開了看透了,不過哭一場而已,往后該如何生活還是如何生活,遇到有趣的貼心的客人,自然還會報之以微笑。而他算什么?像一個孤魂野鬼,躲在見不得人的陰暗角落,還盤算著如何請人為她治病! 這一切,與你何關?! 他懷著深深的恥辱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條陰冷的小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