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江懷越從理智上覺得貴妃實在沒有劫走馥君的必要,但而今為了給相思更多安慰,只能這樣說。他想盡方法回應(yīng)勸慰之后,很快匆匆離去,親自帶人尋找馥君下落。 * 相思吃力地回到了房內(nèi),坐在梳妝臺前發(fā)了好一會兒愣,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抽屜,又取出當(dāng)日江懷越給她的那一把香料。 握在手心,香息依舊濃郁。 刺得她心緒雜亂。 這一天,她還是沒能等到馥君的歸來。直至傍晚時分,楊明順匆忙過來了一次,告知她還在城內(nèi)城外探尋,督公請她務(wù)必要記著吃飯、喝藥,并不能不睡覺。 她違心地應(yīng)承下了,心里酸痛。 夜間起了風(fēng),北風(fēng)吹寒,木葉盡脫。她喝了春草送來的藥,昏沉沉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很久很久的畫面。 在家的場景已經(jīng)淡忘,印象更為深刻的卻是與jiejie一起在秦淮河上的花船上,互相依靠著坐在甲板上,望著八月十五的一輪清朗圓月,河流兩岸花燈累累,點映出層層光影,如撲簌蝴蝶飛舞水上。 低婉幽然的笙歌聲隨水起伏,潺潺汩汩,縈繞不絕。 …… 一夜盡是光怪陸離的夢,相思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或者整夜都是處于半夢半醒間。天亮的時候,燒是似乎退了,但頭卻更痛。 她換洗好之后,打起精神下了樓,希望能等到楊明順傳來最近的消息。 一夜風(fēng)緊之后,天氣更加寒冷,滿院肅殺,花燈搖動間似乎也沾染了霜白。 清早的大廳內(nèi)還沒有客人到來,只有小廝們在打掃灑水。相思坐在屏風(fēng)后等了許久,也沒見楊明順過來,心情越加忐忑不安。 漸漸的,有客人三五成群地到來,被點到花名的樂妓們開始抱著琵琶古琴款款下樓,原本還空空蕩蕩的大廳慢慢熱鬧起來。 相思等得心急,正想要請春草喊車子,再去一趟西廠問問情況,卻見一名商賈腳步匆忙地從外面進(jìn)來,一進(jìn)門就喊著“真是嚇?biāo)馈?。旁邊一桌似在等他,其中有人便取笑道:“怎么了,慌里慌張的,莫不是又看到什么殺豬宰牛就嚇破了膽?” 其他兩人也趁機(jī)嘲笑起這遲到的一位素來膽小,那人氣得坐下一口喝掉杯中酒,道:“你們可別得意,要是自己也看到了,說不定躲得比我還快!” “哦,到底是什么事?” 那人驚魂未定道:“我這幾天不是住在城外莊園里嗎?想著今天要跟你們相聚,大清早就準(zhǔn)備進(jìn)城,沒想到騎著馬走到永定門外七里廟附近,看到幾個種地的莊稼漢正圍在一處,我也是好奇心起,就過去望了望——沒想到竟被我看到一只白慘慘的手從荒草堆里露了出來!嚇得我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眾人驚呼:“這么說,是暴斃在野外的了?”“是不是昨晚忽然刮起寒風(fēng),凍死的流民???” “我看不是!”那人壓低了聲音,惴惴不安道,“就在我連滾帶爬牽著馬逃離的時候,一大群番子不知從哪里得到了訊息,也急匆匆趕往那處呢。我是沒敢多逗留,趕緊溜之大吉,可如果是尋常凍死餓死的,番子會來管這事?” 那幾人趕緊倒酒給他壓驚,忽聽得旁邊屏風(fēng)后傳來異響,回首間但見椅子翻倒在地,一襲青裙的相思腳步踉蹌著往外奔去。 第118章 馬車從明時坊疾馳而出, 直奔城南永定門。 一路顛簸不止, 隆隆的車輪聲撞擊著相思的心魂。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是如何出了大門,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幫她叫來了馬車, 就那樣渾渾噩噩心急慌忙地上了車子, 直至耳畔傳來熟悉的呼喚聲, 才反應(yīng)過來, 是春草陪在她的身邊。 但是春草在安慰些什么,她全都聽不清。 一顆心被某種無形巨力提在半空, 似降而未降, 唯覺下一步就會摔個粉身碎骨。可是處于這樣的境地中,她卻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斷地祈求上蒼以及父母的亡靈, 祈求他們不要真的將jiejie帶走。 原本漫長的出城路, 這一次居然似乎在轉(zhuǎn)眼間就結(jié)束。 馬車停下的時候, 相思還怔怔地坐在那里,一點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還是春草將門打開,告訴她已經(jīng)到了七里廟,她這才回過神來,僵硬地下了車子。 撲面寒風(fēng)凜冽刺骨,郊野空曠陰郁,遠(yuǎn)處林子前,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挎著腰刀的番子肅然站立,看上去就不寒而栗。 春草扶著相思, 不安地往林子那邊走了幾步,忽而道:“相思,要不咱們別進(jìn)去了……找個人打聽一下就好?!?/br> 她卻木然沒有回答,只是義無反顧地,獨自往前走。 守衛(wèi)的番子看到來人,本來想要阻攔,但是楊明順正好從林子里出來,望見她之后怔了怔,隨即叫道:“相思姑娘,你……你怎么來了?!” 相思竭力平息著心緒,看著他,啞聲道:“我在淡粉樓里,聽說這里……有所發(fā)現(xiàn)?!?/br> 楊明順臉色難堪,支支吾吾道:“這個,你還是不要進(jìn)來,不要進(jìn)來為好……” 她越發(fā)慌了,徑直闖進(jìn)了林子。楊明順著急起來,展開雙臂攔住她:“大人剛剛趕到這里,正在核查情況,你先等一會兒!” “是不是……是不是我jiejie?我要進(jìn)去看!”相思帶著哭音喊。 楊明順不知應(yīng)該怎么回答了,只是拼命不讓她入內(nèi),然而此時的相思又怎能輕易攔得住,她拼命推開了楊明順,踉踉蹌蹌直沖進(jìn)林間。 雜亂叢生的荒草間,有人正背對著她蹲在那里,似乎在地上撿拾什么東西,聽聞聲音靠近,才轉(zhuǎn)回身來。 江懷越沉著臉站起,右手?jǐn)n在袖中,對著緊追而來的楊明順呵斥:“為什么放她進(jìn)來?!” “我,我實在沒法攔……”楊明順心虛地低下頭。 相思呼吸急促,腳步虛浮地走向前方。江懷越神情冷肅,迎著她上前,一把抓住相思的手臂,沉聲道:“相思,你出去等,我會跟你說?!?/br> 可她怎么肯走,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發(fā)瘋般掙扎著往前。江懷越又奮力從背后將她攔腰抱住,抬手想要遮住她的眼睛。 然而相思已經(jīng)透過荒草的縫隙,隱約望到了躺在那里的人影。 那一襲絳紅色織金繡花裙,在這陰冷環(huán)境中,凄艷地刺眼。 正是馥君最后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穿著的裙子。 她不可抑制地慟哭,發(fā)狠般地在他掌控間掙扎,幾乎抓破了江懷越的手背。最后他沒有辦法了,只好緊抓著她的手,急切道:“我叫你不要去看,是怕你受到刺激,你明白嗎?” “我難道能不去看一眼?!”相思不肯放棄,也不肯后退。 江懷越嘆了一聲,攥著她的手腕,帶著她一步步走向那一叢荒草堆。 枯黃的野草橫斜蔓生,有些甚至已經(jīng)倒伏在污濁的泥水間,身著水色長襖絳紅織金裙的女子斜臥其中,蒼白的臉正朝著他們站立的方向。 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血色,就連嘴唇都發(fā)白干裂,嘴角卻凝固了一道深紅血痕。 那雙曾經(jīng)含情注視著相思,是jiejie,又像母親一樣看著她由幼小而成長至少女的明眸,半睜半閉著,黯淡無光。 江懷越能明顯感覺到相思的身子在不住發(fā)抖,他想拉住她,可是她毅然掙開了,一步步走向前方。 最終到了馥君的身前。 “jiejie……”她的聲音低啞得近似于無,這一聲以往再尋常不過的呼喚,卻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與精神。 “jiejie!……”她又悲哀著叫一聲,發(fā)現(xiàn)還是等不到任何回音。 馥君就在她面前了,讓她發(fā)瘋般尋找至今才終于重新出現(xiàn)的jiejie,卻再也不會用溫柔的眼睛看她一眼,再也不會關(guān)照她一句天冷了早晚要加衣衫,甚至再也不會含著怨憤指責(zé)她一句不該愛上那樣的人選。 她到最后那一次見面的時候,還在絮叨著,說江懷越的種種不堪寄托終身緣故。相思當(dāng)時多么厭惡她的說教,甚至在她幾次三番嘗試溝通之后,還捂上了耳朵,用這樣的動作來無言對抗。 當(dāng)時是多么希望馥君能趕緊離開,不要再說那些話,讓人聽了心煩意亂。 可是她真的走了,真的不會再坐著轎子,一次次從輕煙樓過來看望她了呀。 在南京時,即便各自陪著客人夜游至很晚才返回花船,馥君都會來敲敲門,看到相思安然無恙,才會放心回去。她是jiejie,是母親自盡后,承擔(dān)起照顧相思一生責(zé)任的唯一親人。 多少次宴飲歡鬧間,借酒撒野的客人將手伸向自己,哪一次不是jiejie巧笑著將身擋過,護(hù)住了她的安全?素來知書達(dá)理的馥君,從心底里厭惡賣笑生涯,可是每次當(dāng)客人發(fā)現(xiàn)了尚還青澀的自己,言笑著縱情著,甚至直接砸出金銀呼喊著要買下她的初夜時,全都是馥君有意使出勾人魂魄的招數(shù),就在驚慌失措的她的面前,將那些□□滿滿的男子引向了她的臥房。 只有相思知道,對于從小接受父親經(jīng)學(xué)熏陶的jiejie而言,那是何等的屈辱與不堪。 她的心,早就死了無數(shù)次。 可是她還是堅持著活。 不為別的,就因為還有相思,還有這個meimei需要她照拂。 秦淮河畔,月升月落,馥君的青春年華如水流逝。她在筵席間獨舞,在花船上彈唱,從不出閨閣的千金小姐變成了眾人眼里的花魁。 卻又因為她性格高傲,受到了教坊眾官妓的奚落與排擠??墒撬疾活?,即便在夜深人靜時,滿身酒氣的陪客歸來,還要悄悄到相思門前,看看她今夜是否安然無恙。 從南京過來之后,她去輕煙樓看jiejie的次數(shù)少得可憐,相反幾乎都是馥君主動過來找她。 她是jiejie呀,可是只為了她厭惡宦官,厭惡江懷越,覺得他不是良配,卻在死前都沒有得到自己的一句問候。 冷戰(zhàn)、爭執(zhí)、負(fù)氣、厭煩……在最后的時間內(nèi),自己留給jiejie的,全是這樣令人心痛絕望的感受。 淚水傾瀉而下,在淚眼朦朧中,相思無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馥君那已經(jīng)慘白冰涼的手。 在她的手邊,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瓷瓶。封口上印著的是“濟(jì)世堂”。 那是馥君,在那天下午,在那個遭受冷落和厭煩的下午,匆匆離開后,又去藥鋪專門給她買的止咳藥。 她居然是帶著這一瓶藥丸,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割裂靈魂般的苦痛讓相思幾乎不能呼吸。 她顫抖著,抓起那瓷瓶,緊緊不放。 “jiejie!”她第三次呼喊,帶著泣血般的悲憤與悔恨,哭倒在地。 江懷越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相思。 他的心,沉墜得如降萬丈深淵。 深深呼吸著,看她已經(jīng)瀕臨崩潰,終于還是忍不住上前,俯身扶著她的肩臂,低聲道:“馥君她,必定不希望你因此哭損了身體。” 但她怎么肯聽,無法挽回的苦痛降臨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則感覺背負(fù)著深深的責(zé)任。如果不是她負(fù)氣不理馥君,如果不是她總想著jiejie從眼前離去,馥君或許就不會在那個下午出去,甚至如果不是她與身邊的人交往了,她還是原來的相思,而馥君,也還是繼續(xù)著原來的生活…… 她的心痛得抽緊,抱著馥君不肯松手。 “你自己還沒恢復(fù),不能再這樣下去!”身邊的人卻還是含著命令似的發(fā)話,并且抱住了她,想讓她站起。 相思掙扎之間,卻忽然發(fā)現(xiàn),在jiejie周圍的泥地里,散落著一些細(xì)碎的顆粒。 起先因為情緒激動,加之泥土濕潤雜草叢生,根本沒有看到這些東西。 她一把抓起那些顆粒,伴隨著泥土的氣息,一陣陣芬芳浮散在掌心。 頃刻間,背脊發(fā)涼。 她還未及開口,江懷越已經(jīng)從她手中奪去了那些顆粒。“這是物證,交予我保管?!?/br> 她張了張嘴,幾度努力,才終于啞著聲音問出話:“你說,這是什么?” “物證。散落在……死者周圍的,都不能輕易帶走。”他冷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相思的臉上浮現(xiàn)悲涼的笑意?!拔镒C?這東西,不是望江春嗎?”她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卻還是堅持著上前一步,揚起臉直視著他,“你送給我的香料,和這個,一模一樣?!?/br> 江懷越攥緊了手中的香料,低垂眼睫?!跋嗨?,這香料,是最近宮內(nèi)時興的東西。” “你什么意思?”她帶著顫音問,“你說這話,就是要告訴我,不是你的榮貴妃做的事情,對嗎?” “我并沒有那樣說?!苯瓚言教ы拔抑v的,只是事實。而且……到底是什么人將香料留在這里,是兇手無意間遺落,還是故意放置布下圈套,目前都未能確定。” “但你剛才在做什么?!”她的眼淚干涸了,幾乎凝血,“我方才闖進(jìn)林子的時候,你蹲在草叢里在做什么?你是在撿拾香料,把它們藏起來!只不過楊明順沒能攔住我,因此你才沒有把這些都清理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