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說，一邊又打量站在相思身邊的楊明順，見這白袍小將大約二十左右，個子不高，樣貌倒也端正可親，不由又往相思看看，眼神里滿是詢問之意。

    相思不明所以，戴俊梁只得問：“這個，莫非就是你找到的人？”

    相思一愣，忙道：“不是！他……是我弟弟?！?/br>
    “弟弟？”戴俊梁更是一頭霧水，“你不是說老家已經(jīng)沒人了嗎？哪里來的弟弟？怎么也會在這遼東戰(zhàn)場？”

    “行了，先進去包扎?！睏蠲黜樢姞?，連忙命人找來止血傷藥，讓戴俊梁進入了營帳，又向相思道，“我還得出去尋找督公下落，此處暫時安全，你留在營帳內(nèi)就行。”

    說罷，又帶著手下匆匆離去。

    相思悵然若失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一顆心已被懸到了半空。愣怔許久之后，才慢慢回到營帳內(nèi)。戴俊梁已經(jīng)包扎完畢，額頭冒出的冷汗尚未抹去，盤腿坐在地上，見到相思進來，猶豫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問起她和楊明順的關(guān)系。

    相思只得解釋說，楊明順正是自己心上人的部下，因為關(guān)系密切，就認了他作弟弟。戴俊梁這才明白為何她的弟弟也會出現(xiàn)在遼東戰(zhàn)場，然而聽她說起這些，心里還是隱隱有些傷感。

    相思懷著重重心事，坐在了營帳內(nèi)。外面不時傳來戰(zhàn)馬嘶鳴和兵刃撞擊聲，呼嘯的朔風(fēng)在峽谷間盤旋，她這些天來忙于趕路車馬勞頓，之前又被女真人抓走，其實精神和身體都早已到了承受的極限，如今坐得久了，頭腦陣陣發(fā)暈，幾乎要支撐不住了。

    戴俊梁見狀，不由出聲道：“你還是先躺下休息會兒，這里是軍營，應(yīng)該不會有事?！?/br>
    相思本來還想堅持，可是頭腦實在發(fā)暈，眼睛都睜不開了，只得裹著披風(fēng)，倚靠在營帳一側(cè)閉目養(yǎng)神。

    冰雪覆壓的峽谷其實風(fēng)急天寒，營帳內(nèi)也是滴水成冰，可是她實在太累太苦，原本也只是想稍稍歇息，怎奈心力交瘁，才閉上眼睛不久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即便是夢中，都一直處于急速顛簸的馬車之中，前路漫漫遙無盡頭，天云黯淡寒風(fēng)四起。她想要停車離去，卻無法脫身而逃，四野蒼?；煦?，雪山險峻綿延，這死一般寂靜的天地中，居然只有她一人，坐在那輛飛速奔馳的馬車內(nèi)。

    她有著不畏艱險的心，一往無前，愿意為尋找到他而奔赴千里之外的遼東?？墒撬埠ε?，怕未到遼東就死在半路，怕尋到戰(zhàn)場卻尋不到他的人，更怕來到戰(zhàn)亂頻繁的地界，聽到的是令她絕望的消息。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直都獨自待在飛速奔馳的馬車上，顛沛流離，倉惶無措，望不到曾經(jīng)的家園，也盼不到未來的歸宿。

    可是曾經(jīng)有人來到這輛車上，默默地到來，安靜地落座，與她并肩坐著，看層層白云蹁躚，聽陣陣雨落瀟瀟。

    她是多想一直與他看風(fēng)雨變幻。哪怕他不愛講話，就那樣沉靜坐在身邊，只要能讓她感知到，是有人在意她，愿意陪著她，愿意將她放在心底最深處，便足以抵御一切寒風(fēng)苦雨，足以勝過一切蜜語甜言。

    可是三年前卻是她離開了。暮色蒼茫間她形如奔逃，崩潰著離他而去，將他獨自留在了那個寂靜院落，甚至把他送給自己的耳墜和斗篷，當(dāng)著他的面摘下，就那樣放在了門口。

    最后一眼間，他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溫度，只剩冰封死灰。

    那一眼，始終無法忘卻，也成為三年來不敢碰觸的傷痕。

    淚水從眼角無聲流下，慢慢滑落，融于鬢發(fā)。

    長夢未盡，喧嘩聲遠遠傳來。時高時低嘈雜異常，讓她一時間恍惚睜眼，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

    戴俊梁本來也在門口休息，聽到動靜便撩開了帳門。

    聲音更加清晰了。

    一大群人在高聲叫嚷著，焦急而又緊張。“讓開讓開！別擋著路！”“大夫呢？還不趕緊去找？！”“快去把營帳打開！”

    “是不是你那個弟弟回來了？”戴俊梁問了一句。

    相思不敢擅自出去，生怕身份暴露。她只擔(dān)心楊明順是否受了傷，便挪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

    許多身穿鎧甲的將士正經(jīng)過這座營帳前方，腳步匆忙，神情焦急。在他們中間，似乎還簇擁著一人，只是因為人太多了，看不到是不是楊明順。

    就在這群人疾步穿行而過的時候，隨軍大夫背著藥箱匆匆趕來，朝他們道：“大人傷在何處？請速速進營帳檢視！”

    眾人七嘴八舌起來，就在紛雜之間，中間有人淡漠說道：“不要慌亂，死不了的?！?/br>
    和其他將士們或高亢或渾厚的聲音不一樣，這個聲音聽上去顯得單薄清寒，卻又有著別樣的鎮(zhèn)定。

    隨后這群人就跟著大夫急匆匆進入了更遠處的營帳。

    聲音已散去，相思卻一動不動地僵立在那里，手緊緊攥著營帳，不住地顫抖。

    “你怎么了？”戴俊梁的聲音從后方傳來，帶著不解。

    相思如夢初醒，不及回答一個字，緊攥著衣袖，幾乎是踉蹌著奔出營帳，朝著那群將士的方向追去。

    最中央的那座營帳已掀開了半扇帳門，眾將領(lǐng)圍攏兩側(cè)，正看著大夫在給人檢查傷處。相思跌跌撞撞奔到營帳前，徑直要往里面沖，被兩名士兵伸出長矛阻攔在外。

    “主帥營帳，不得擅闖！”士兵怒目相對，聲色俱厲。

    她咬著唇望著里面，視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哽咽了好久，才抓住長矛道：“我……我想求見監(jiān)軍大人！”

    正在忙著詢問大夫傷情如何的副將們未曾在意，竟是被圍在中間的人聞聲抬頭，透過人群隱約望了一眼。

    隨后，就愣在了那里。

    臨近門口的副將發(fā)現(xiàn)了相思，不由揚眉斥責(zé)：“你是什么人？軍中怎么會多了個女子？誰帶來的？！”

    相思的目光，只落在正前方?？v然已經(jīng)淚影濛濛，也沒有移開過一分一寸。

    營帳中的人本來正緊抓著鎧甲，忍痛在處理傷口，此時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雪地的反光從后方映照上來，素白刺目，勾勒出相思清晰的身影。

    仿佛素紙間最為簡單，也最為纖妙的一道玄黑筆墨。

    他一時之間全身痛感皆化為麻木，撲天浪潮洶涌奔來，又顛簸著棲棲遑遑?zé)o處安身的心，跌宕墜落，不知道究竟如何應(yīng)對。

    “大人，傷處還未包扎好！”大夫著急地提醒。

    他卻置若罔聞，驚愕不已地緩緩站起身，用死也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她。門口的士兵還待將她拿下，江懷越慌張地往前一步，厲聲道：“閃開！”

    士兵茫然，只好退向兩側(cè)。

    相思孤零零站在營帳門口，望著一身堅毅戎裝，陌生得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的江懷越，眼里心底盡是酸澀。她幾乎要站不住了，腳步虛浮地，一步一步走進營帳，終于來到他身前。

    直至此時，江懷越還是用震驚不信的眼神望著她，似乎覺得這一切只是夢境。

    “監(jiān)軍大人，這個……”身邊的副將詫異發(fā)問。

    江懷越只盯著相思，壓著聲音道：“都退下?！?/br>
    “可是……”

    “退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眾人納罕不已，卻也只好默默告退。最后一名將領(lǐng)走了出去，厚厚的營帳門再度合攏，昏暗陰冷，空空蕩蕩。

    他就那樣站在近前，鎧甲加身，形容憔悴。

    以前每日都干凈整潔的衣衫被冰冷的鎧甲代替，就連赤紅帽纓也混雜了雪屑。原先秀逸清雅的臉龐上，滿是污血與塵土，可是她站在面前，只望向他那浩瀚如星辰沉玉般的眼睛，便知道，她終于，找到他了。

    眼里盡是熱淚。

    她緩緩伸出手，小心不安地觸向他臉頰傷處，指尖觸及肌膚的剎那，積蓄了三年的委屈與懊悔終于化為淚水，傾瀉而下。

    江懷越的呼吸都已經(jīng)發(fā)顫，他想說些什么，問些什么，可是就連開口，都如此艱難。

    勉強控制著情緒，他終于用微微發(fā)顫又帶著倔強的聲音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相思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任由眼淚滾滾，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埋頭倚靠在他身前。

    第134章

    什么是愛, 什么是悲，什么是念，什么是哀，凡此種種千轉(zhuǎn)百回, 萬般無奈, 以往纏繞于心底無法紓解驅(qū)散的情緒, 在這一瞬間, 就當(dāng)相思緊抱住江懷越，埋在他心口的瞬間，竟然全數(shù)涌上心頭，如滔天江潮一般喧囂撲卷，將他素來的冷峻沉寂沖撞崩塌。

    他還是直視著前方，似乎在望著營帳門口, 可是視線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心更痛了, 卻還是不開口，不低頭，只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艱難站著，任由相思的眼淚打濕了堅冷盔甲。

    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到快要睜不開，怎奈他雖然痛苦地呼吸都在發(fā)顫，卻始終不肯抱她一下。

    “大人……”

    相思哭著叫他，緊攥著他的清瘦手腕，恨不能掐進骨里。

    他執(zhí)拗地望著前方，霧影朦朧的，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大人！”

    她抬起臉, 望著他滿是血痕的臉龐，含著淚再度哀喚。

    這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他心傷。江懷越只能狠下心，別過臉，用幾乎變了的聲音堅毅道：“你……不在家里待著，來這里做什么？”

    她沒想到他居然還會這樣問，眼淚又落下?！拔?，只是來找你?！?/br>
    江懷越的心震顫了，可心底盡是寒冰碎屑，冷硬得生疼。“為什么……”他竭力抑制著情緒，聲音輕弱，“你都有家了，只為了逞自己的心意，就不顧他們了嗎？”

    “家人？”相思怔然，冰涼的眼淚還在臉上，“我走的時候，跟她們道別了，以后，我一定還會回酒館看望她們的。”

    他簡直不能理解在自己懷中的這個女人了，她有了家，有丈夫有孩子，卻還發(fā)瘋跑到遼東來找他。找他也就罷了，卻還在他面前說，以后一定還會回去看望家里人！

    剛才被柔情潮水沖襲得崩潰瓦解的心一下子變得寒涼，就連呼吸的空氣也是冷如冰霜了。

    他想發(fā)火，卻沒處發(fā)泄，渾身痛得像是骨骼盡斷一般。她卻還依偎在他身前，讓江懷越感到了莫大的羞恥與絕望。

    “你已經(jīng)有了新的身份，為什么還要找招惹我？”他咬牙，強行將她的手掰開，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往后退，拼命忍住熱淚，用不可思議又負載沉痛的眼神望著她，“我已經(jīng)到了遼東，到了這人跡罕至冰天雪地的荒涼界，我離你已經(jīng)足夠遠，遠得常人都難以相遇了……你，為什么還要來？！你既然留在了魏縣，既然已經(jīng)安了家，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待在那里，你為什么還要任意妄為？！”

    相思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暴怒震得心神慌亂，不由上前一步：“我為什么不能來？魏縣我是待了三年，可是我始終覺得那不是我真正的歸宿，你是不是弄錯……”

    “真正的歸宿？”江懷越打斷了她的話，冷狠著憤怒著盯住相思，悲笑道，“那是有你丈夫和孩子的地方，你居然還說不是真正的歸宿，云靜琬，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他顫聲問出這一句，隱忍已久的淚終于無聲落下。

    相思呆立半晌，眼里還有淚，臉上卻慢慢浮現(xiàn)奇怪的笑。她居然在江懷越面前，一邊笑著，一邊落淚。眼淚簌簌而落，甚至來不及拭去。

    他緊抿著唇，覺得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是瘋了。

    可她再度挺身朝他走來，義無反顧的，笑著哭著，將他迫得連退數(shù)步，最終跌坐在營帳邊緣。江懷越忍著傷痛，還待撐著營帳站起，相思卻已欺身而上，跪坐在他身前，伸手便搭住他的肩頭。

    他愕然，還未及開口，相思已經(jīng)挨近，直視著他的眼眸，道：“大人，我沒有丈夫與孩子?！?/br>
    江懷越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艱難地道：“你胡說?！?/br>
    “我沒有成婚?！彼?dāng)著他的面，拔下了發(fā)釵，青絲如瀑拂滿后背，“你是不是，看到了純兒？”

    她沒容他回答，又顧自說道：“他的母親，是收留我的那位洪三娘的女兒，他的父親，是魏縣縣衙的衙役。而我只是在那個酒館干活，后來又被洪三娘認作干女兒。大人，你還想知道什么？”

    江懷越整個人木了。

    過了半晌，還不死心地問：“是戴俊梁的孩子？他難道，后來和自己表妹成婚生子了？”

    相思看著他，看著這個一身鎧甲滿臉血痕卻又有著清雋眼眸的男人，他分明已經(jīng)二十五了，翻手為云覆手雨，屹立于朝堂后宮倨傲不凡，可是現(xiàn)在在她身前，怎么就單純到可憐，倔強到可笑？

    “大人，你知道的真不少?！彼钌詈粑藥紫?，緩緩道，“你連戴俊梁和巧兒全都知曉，這三年來，你到底在背地打聽了多少事情？”

    江懷越被刺痛了心，卻還固執(zhí)道：“我沒有打聽?！鳖D了頓，又含恨補充道，“只是三年前，知道你去了那個酒館，為保險起見，才讓人打聽了酒館里的情況。我不能任由你落入不可控的境地?！?/br>
    “是嗎？”相思憐憫地看看他，“既然如此簡單，那我也不必再跟你說，后來發(fā)生的事?！?/br>
    江懷越被噎了一下，“不就是戴俊梁的事嗎？我還需要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