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可我才來……” “正是因為才來,我下午沒來得及想明白。后來總覺得不安……” 相思沉默不語了,她千里迢迢趕到這里,九死一生找到這里,如今就在他近前,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她眼眶漸漸紅了,“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萬一在路上死去,最好是離遼東越近越好,因為那樣的話,即便沒有機會遇到你,也總覺得與你相隔并不遙遠(yuǎn)?!?/br> 他無奈:“可你現(xiàn)在到了我面前,我總不能由著你陷入險境。兩軍交戰(zhàn),并非紙上談兵,真刀真槍亂箭如雨,你的安危,我怎么可能不顧及?” 她眼里水霧濛濛的,反問道:“那你派人把我送出峽谷,一路上就能保證安全無虞?” 江懷越一時沒法爭辯,也不忍再說態(tài)度強硬的話語,只好轉(zhuǎn)移了話題道:“你就那樣一個問題嗎?” 她勉強鎮(zhèn)定了心神,啞著聲音道:“戴俊梁問了關(guān)于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 “什么事?”江懷越蹙了蹙眉。 相思將之前對戴俊梁說的話轉(zhuǎn)述一遍,道:“他想見你。” 她看看江懷越的冷淡神色,補充道:“要么我編個借口,說你受傷嚴(yán)重,不便會面?” “我還沒有虛弱成那樣?!苯瓚言秸?,“明日,我去見他?!?/br> “不是叫他來這里嗎?”相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江懷越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 * 次日一早,相思才梳洗完畢,聽得營帳外有腳步聲漸近,竟是江懷越帶著楊明順到來了。 他走路還是不太方便,玄黑大氅襯著略顯蒼白的臉頰,戎裝卻一絲不茍。 “明順,去把護送你jiejie的那一位請來?!彼欁宰拢娉T口,神情平和得出奇,然而那滿是寒意與敵意的眼神卻將他的心思全都出賣。 楊明順應(yīng)了一聲,匆匆告辭而去。相思躊躇著挪到江懷越近前:“大人,你悠著點?!?/br> “我現(xiàn)在身體恢復(fù)得還好。”江懷越揚起下頷,望她一眼。 “不是……”相思無奈道,“我是請您對戴大哥悠著點,少發(fā)脾氣少刁難人家,我們做人要講講道理,要不是他,我怎么能來這里?” “……”江懷越簡直要氣暈了,他傷了,病了,大清早過來會見戴俊梁,會見這個他記掛了三年的男人,相思居然首先提醒他,不要對人發(fā)脾氣? “我像是要亂發(fā)脾氣,刁難他的樣子?”他心痛得不得了,質(zhì)問她,“我像是不講道理的人嗎?” 相思幽幽嘆息一聲,端詳著肅白了臉容的江懷越,忽而笑起來。 “不這樣說一下,誰知道你會不會犯渾!”她屈膝跪坐他近前,趁著江懷越不備,摟住他后頸,咬上他的唇。 他心神一蕩,被這忽如其來的親吻震懾得怔在當(dāng)場,隔了會兒才想起回應(yīng)。可是還未多久,營帳外就傳來楊明順的聲音:“大人,戴俊梁到了?!?/br> 第137章 饒是江懷越再冷靜自持, 在這樣的時候忽然被打斷, 心里著實不悅。 然而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 他既不貪戀親昵, 又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怎能因為親吻被阻而耿耿于懷? 于是江懷越迅疾松開手, 瞥了相思一眼, 隨即端正坐在營帳中,一副清高冷峻的模樣。 楊明順撩開帳門,帶進了一個身材高大,樣貌端正的年輕男子。 江懷越不動聲色看著對方, 腦海中浮現(xiàn)的又是當(dāng)日他獨自站在街角, 望到酒館門口, 有人為相思掛上那一盞燈籠的場景。 果然——眼前這人, 根本不是他當(dāng)日看到的那個。 說不懊惱, 那是自欺欺人,就因為那一眼, 他失魂落魄,自苦若此。沒想到輾轉(zhuǎn)到了遼東這苦寒之地,數(shù)次危在旦夕, 相思居然和這戴俊梁一起來到了戰(zhàn)場。 他有意不說話, 用威嚴(yán)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年輕人。 戴俊梁大清早就被楊明順喚來, 說是有位大人要見他,他在來的路上就猜測應(yīng)該是岑蕊的那位心上人,腦海中也曾預(yù)設(shè)過能讓她念念不忘的男子究竟是何等模樣。 進了營帳, 一眼就望到正中端坐著的一名青年。 銀甲加身,樣貌清雋,臉上有輕微的擦傷痕跡,卻絲毫不影響其風(fēng)度。鎧甲增其堅毅果敢,本質(zhì)上仍有孤高寡合之意,如雪嶺高月,寒空晨星。尤其那雙墨黑眼眸正視過來,更讓戴俊梁為之一震,心上好似被重重覆壓了冰霜一般。 他頓滯了腳步,心頭有說不出的感覺,隨后不卑不亢地拱手:“魏縣衙役戴俊梁,拜見大人,不知大人……應(yīng)該如何稱呼?” 相思望向江懷越,他儼然平和冷靜的樣子,淡淡道:“此處是軍營,彼此共患難,不必注重繁文縟節(jié)?!?/br> 說著,又示意他坐在一邊,戴俊梁推脫再三,還是勉強坐了下來。這時注意到相思默不作聲坐在那人身邊,那神情明顯安定柔和,就連眼神都不一樣了。 戴俊梁內(nèi)心感慨萬千,怎料還未開口詢問對方具體身份,江懷越已經(jīng)主動問及相思在這三年里的境況。戴俊梁只好事無巨細(xì)地一一告知,對自己守護在旁一字沒提。 他說話的時候,江懷越始終注視不放,眼神內(nèi)蘊含著許許多多的情緒。戴俊梁講述完畢后,江懷越也不回應(yīng),戴俊梁一時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怔在了一邊。 “大人,大人!”相思見狀,連忙拽了一下江懷越。江懷越這才慢慢開口:“三年來,多謝你對她的照顧,她這次來戰(zhàn)地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一路上幸虧有你保護,才得以平安抵達。這一點,我也是記在心里的。其實這樣的舉動本來太過冒險,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她了?!?/br> 戴俊梁搖頭道:“實不相瞞,三年前我將岑姑娘從大雪之中救回的時候,只以為這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但后來,她在酒館本分地干活,安靜地生活,我又覺得她為人樸實無華很是難得。再后來……” 他又望向相思,道:“她拒絕了好幾位門當(dāng)戶對的魏縣青年的提親,甚至為避免非議而盤發(fā)明志,我們當(dāng)時就有猜測,只是想不出她心中到底會有怎樣的人占據(jù)了地位……直至這次,岑姑娘聽說遼東戰(zhàn)事緊急,一反常態(tài)非要趕赴沙場,那份決絕態(tài)度,真是讓我們震驚。既無法說動她放棄這個念頭,我們又無法眼睜睜看她孤身上路,因此便商議著由我來護送啟程。這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甚至遭遇流寇匪盜,險些丟了性命,但在我看來,岑姑娘始終未有一絲一毫后退害怕的意思,她所擔(dān)心的,只是不能及時抵達遼東,或者是尋不到她要找的人。身為弱質(zhì)女流,能這樣堅韌無畏,我想,在她心底必定有極其強大的力量支撐前行,因此才能夠沖破重重危險,最終到了這里。” 江懷越聽他說罷,沉默片刻,唇邊微微浮起笑意。 “說的很好。”他頓了頓,重新打量戴俊梁,“先前我只是知道你在縣衙當(dāng)差,覺得能一路護送她前來遼東,也不過是憑著孔武有力。但聽你這般解說,看得出你對她的行為有著由衷欽佩之情,故此才能暫別職務(wù),長途跋涉將她送到軍中?!?/br> 相思抬眸看著他,低聲道:“戴大哥為送我出行,在縣太爺那邊告了好久的假,原本今年他要被提職班頭的。” “哦?是嗎?”江懷越看看相思,又看看戴俊梁,“你非小小縣衙能局限,我雖不才,與大名府府尹也有一些交情,待會兒可以修書一封,你回去的時候順道去趟大名府,將書信交予府尹,他會對你的職務(wù)重新安排?!?/br> 相思眼中流露欣慰神色,戴俊梁卻拱手:“多謝大人美意,我生長于魏縣這小地方,對那里的一草一木,街巷百姓都極為熟悉,做衙役的經(jīng)常要為老爺通傳告示催收賦稅,我做了這些年的事務(wù)也已經(jīng)熟悉,若是換了其他地方去做別的事情,反而不能適應(yīng),那時候豈不是牽累了大人的名譽?” “總是做那些瑣碎事情,不覺得有負(fù)青春?男兒理當(dāng)建功立業(yè),眼光還是放長遠(yuǎn)一些為好?!?/br> “瑣碎之事也有存在的必要,要是沒有我們這些下僚,縣令的命令怎么能明白無誤地傳布到百姓耳中?還有許許多多巡捕緝盜之事,也都是日常要做的。”戴俊梁注視著面前這位清雋寡言的年輕將領(lǐng),又道,“大人一直身在京城,可能見慣了朝堂風(fēng)云,結(jié)交的都是皇族權(quán)貴,對我們小縣城的存在不放在眼里,但城池再小,府衙也是要嚴(yán)整運行的。若沒有這一切,朝堂又何以得安?” 江懷越頷首,又望了望相思,淡淡道:“聽你一番話,我放心了?!?/br> “什么?”戴俊梁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眼神深邃,沒有回答戴俊梁的問話。相思坐在一邊,從始至終沒多插話,卻也有些明白江懷越的意思,有意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們說話能不能別那么一本正經(jīng),我坐在邊上,都不敢喘息了。戴大哥,我認(rèn)識你三年,你都沒有這樣長篇大論過。還有大人……戴大哥千里迢迢送我來這,我怎么覺得你像是在過堂一般?” 江懷越尚未回答,戴俊梁已道:“我明白的,不在意才不正常?!?/br> “怎樣?我要是什么都不問,你豈非要擔(dān)心了?”江懷越朝相思一哂,又向戴俊梁道,“你傷勢好轉(zhuǎn)之后,還是盡早歸去。我不是有意催促,只因這里是前沿陣地,女真人隨時可能再來攻打突襲,你并非軍士,如果留在此處萬一有所受傷,我與岑蕊都會愧疚不安。” 戴俊梁喟嘆道:“其實要不是我還在縣衙當(dāng)差,親眼目睹了戰(zhàn)地情形,見到女真人的野蠻行徑,真恨不得留下來與眾將士一起殺敵?!?/br> “你剛才不是說,再小的城池也有存在的必要,再瑣碎的事務(wù)也需要有人精心打理嗎?這里有將士們奮勇拼戰(zhàn),而你回到魏縣做好本分,也是同樣為國效勞為民解憂,何來高下之分?” “是,多謝大人指點。”戴俊梁再次望了江懷越一眼,略一思忖,問道,“上次聽岑姑娘說,大人是西廠提督的親信,這支隊伍也是隸屬他與遼東總兵統(tǒng)領(lǐng)的,不知那位提督大人,今日是否也在營壘?” 相思略顯驚愕地望著他,江懷越倒是依舊平和?!霸趺?,你想見他?” 戴俊梁笑了笑:“倒也不是,上次聽聞他要來魏縣開倉放糧,岑姑娘心急火燎去縣衙門口等待,這次又是不遠(yuǎn)千里而來,可見大人對她吸引之強烈。既然大人如此出眾,那提督江大人應(yīng)該也是不同凡俗,否則身邊的親信又怎會這樣有見地?這倒是與很多坊間傳言并不一致了?!?/br> 江懷越靜默片刻,微微一哂?!按乙娏怂D(zhuǎn)告你的言語便是。” 戴俊梁起身道:“兩位久別重逢,應(yīng)該還有許多話要講,我不再打攪,先回營帳去了?!?/br> 江懷越頷首,他轉(zhuǎn)身離去,相思怔了一會兒,向江懷越望過去?!按笕恕?/br> “嗯?” “我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她有些猶猶豫豫,生怕他生氣。 江懷越卻好似明白她的心意,不滿道:“要去就去吧,干什么這樣?好像我心胸狹隘不近人情似的!” 她笑了笑,沒高興和他分辨,匆匆出了營帳。 戴俊梁已經(jīng)走出一程,聽得身后腳步聲響,轉(zhuǎn)過身來,眼神微微驚訝。“你怎么……” “剛才你們兩個絮絮叨叨說些家國情懷,我聽著都累?!毕嗨嫉?,“其實本來很簡單的,就是見一見,向你表示感謝。大人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時他很少說這些的,我都快不認(rèn)識了?!?/br> 戴俊梁啞然失笑:“他和你在一起,當(dāng)然不可能說這些話題,不嫌悶嗎?只有男人們在一起,才會喜歡談?wù)搰掖笫??!?/br> 相思聽他說最后一句,心里有些感觸,卻也不好流露出來。然而細(xì)想他之前提到的西廠提督,又有些忐忑。 “岑姑娘?!贝骺×汉龅溃八娴?,這樣讓你死心塌地愿意追隨一生嗎?” 相思怔了怔,道:“不然我為什么無懼死亡,趕來遼東?” “跟在他身邊,需要很大的勇氣?!?/br> 戴俊梁只簡單說了一句,沒再繼續(xù)這話題。相思正不知應(yīng)該如何解釋,卻見一騎快馬急速駛來,馬背上的士兵已凍得嘴唇發(fā)紫,但進入軍營立即翻身下馬,向守衛(wèi)的士兵簡單詢問了一句之后,飛一般奔向他們剛才待得營帳。 相思與戴俊梁皆感覺到事態(tài)有變,原本守在營帳門外的楊明順亦神情緊張,緊隨著那名騎兵進入了營帳。 第138章 那名騎兵進入營帳沒多久就離去, 隨后江懷越帶著楊明順也走了出來。 相思見他們神色嚴(yán)肅, 也不敢上前詢問,倒是江懷越望到她和戴俊梁折返回來,便停了腳步,待她到近前了,才道:“有軍情要通傳其他部下前來商討, 你等會兒先回營帳休息?!?/br> “……好?!毕嗨检龖?yīng)著, 目送兩人遠(yuǎn)去,過了一會兒, 才轉(zhuǎn)過身, 卻見戴俊梁正看著自己。 相思領(lǐng)悟了他的眼神內(nèi)涵, 大人剛才那句話,明顯就顯示出他在這支軍隊中的地位,而且他又是走向遠(yuǎn)處的主將營帳,即便再不明言直說, 戴俊梁應(yīng)該也知道他的身份了。 相思有些遲疑, 不知道該不該說出真相。 無論是從個人情感還是從大局考量, 江懷越確實是不愿讓戴俊梁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但在這樣的情形下, 掩飾似乎已經(jīng)有些多余。 “戰(zhàn)局可能有變了?!贝骺×旱故菦]在意這些似的,只望著江懷越遠(yuǎn)去的身影喟嘆一聲, 隨后向相思告別, 就回到自己暫住的營帳去了。 相思回住處后,聽得外面戰(zhàn)馬嘶鳴,刀槍霍霍, 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她想去探聽消息,可是軍中紀(jì)律嚴(yán)明,她作為外來者,必定不能擅自行動。因此她只能等在營帳中,焦慮了許久之后,終于望到那邊營帳帳門一開,好幾位偏將邊走邊說,似乎真的遇到了難題。 她在那悶悶不樂,又等了片刻后,楊明順從外面快步而進,一見面,就嘆氣道:“這里不能久留了。” “怎么回事?”相思連忙追問。 楊明順向她解釋道:“昨天督公就派出騎兵趕往連山關(guān),告訴費總兵我們暫時留在這里整頓休息,沒想到騎兵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有一支女真軍隊正往這邊行進,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我們的蹤跡。于是那騎兵拼命趕回通傳,剛才督公正和大家商議對策?!?/br> 相思焦急道:“藏在這樣隱蔽的地方,怎么還會被發(fā)現(xiàn)?那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得馬上離開?” “已經(jīng)又派人出去探看了,一旦確定是朝這里來的,那就不能坐以待斃了。”楊明順難得認(rèn)真起來,“在這段時間里,大人布置好了各處防衛(wèi),也做好了撤離的準(zhǔn)備。他就是放心不下你……” 相思一怔,臉頰微微發(fā)熱?!拔也慌碌?,你們要走,我就拼命跟著?!?/br> “他都后悔沒早點把你送去連山關(guān)了。現(xiàn)在他有要務(wù)在身,不能過來看你,叫你自己好好休息,萬一要撤離的話,路上還不知會是怎樣的情形。”楊明順哀嘆一聲,“打仗比你趕路遇到的事情危險多了,哎,但愿那群女真人只是在沿途尋找,并沒有找到我們的蹤跡?!?/br> 他說完這些,便又去別處安排任務(w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