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頭疼地看看他，不知道為什么一句話就能引來宿昕的連番攻擊。

    倒是相思看不下去，為他解圍：“小公爺，大人當(dāng)初為我付出很多努力的，他比誰都希望為我家翻案，只是他不善言辭……”

    宿昕氣得笑起來：“相思呀相思，你真是太單純了。他這個人在宮中朝中混跡多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巧舌如簧那是出了名的，你居然還說他不善言辭！唉，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連黑白都分不清了！”

    “那也沒有小公爺您能言善道呀，您看看我們大人在您面前都理屈詞窮了呢，還不是說明您更厲害？”

    相思言笑晏晏，宿昕聽了之后雖然對“我們大人”這個稱謂不太高興，可是先前那郁悶的心情倒是好轉(zhuǎn)了起來。

    于是又換了話題，跟相思說起自己從小怎么被父親逼著讀書，才造就了能言善辯的本事。他兩人談的起勁，江懷越獨自坐在一旁，臉色陰沉眼神蔑視，只差開口請他趕快下車了。

    好不容易出了聚寶門，在相思的指點下，馬車直奔聚寶山而去。與城中繁華鼎盛氣象不同，此處山巒青翠，鳥雀時鳴，石間泉流潺潺，濺珠碎玉，遠處則有古寺巍峨，清風(fēng)送來鐘聲沉幽，撞入心扉。

    江懷越撩起簾子望了望，周圍并不見什么祠堂，便問起相思。

    “我記得還要往前，離那個半山的寺廟很近?！?/br>
    宿昕倒是之前已經(jīng)來過，因此告知了車夫具體位置。馬車沿著山巒迤邐南行，果然在前方林間出現(xiàn)了一座祠堂，與山上的寺廟遙相呼應(yīng)。

    相思望到這祠堂，原本沉靜的心不禁揪緊。自從姐妹倆被遣入教坊司之后，因為身為樂妓不再是良民，jiejie與她甚至只能在宗祠外面徘徊，沒有資格入內(nèi)拜祭。

    再后來，每逢清明以及父母忌日，她們就只去墳?zāi)骨翱藜?，這云家宗祠，卻是多年未到了。

    而今再望到幽寂古樸的祠堂，不免心生復(fù)雜情緒。江懷越看了看她，低聲問：“要不要我先下去打聽一下？如果看守祠堂的人認識你，你貿(mào)貿(mào)然出現(xiàn)反而不好?！?/br>
    相思蹙了蹙眉，向宿昕問道：“小公爺之前也沒進去嗎？”

    “我只是找人詢問了一下，知道有個老人守著祠堂，至于他是否知道你，倒也不清楚了?！?/br>
    相思朝他點點頭，又向江懷越道：“大人，那你還是先去打聽一下。”

    江懷越應(yīng)允之后，先行下了馬車。

    宗祠坐北朝南，烏瓦白墻幽靜端肅，正中匾額上的“云家宗祠”四字雖銀鉤鐵畫，卻已金跡斑駁，飽受風(fēng)霜侵襲。江懷越站在門外，端詳了一陣，抬手叩響緊閉的門扉。一片寂靜中，這敲門聲都顯得格外寂寥。

    過了好一會兒，沉重的大門才被人從內(nèi)微微打開一道縫隙。

    門里是一位滿面皺紋，身子都已經(jīng)傴僂的老人，正用疑惑又警覺的目光打量著他。

    江懷越溫和行禮，問道：“請問老人家，這里就是南京城的云家祠堂？”

    “……是?！崩先税櫨o雙眉，沒好氣地問，“你有事嗎？”

    江懷越彬彬有禮道：“那我總算找對地方了。是這樣，家父曾與南京兵部尚書云岐云大人是同僚，后來得知云大人被押送到了京城牢獄之中，卻礙于身份無法前去探視，這使得家父終生抱有遺憾。他在臨終前叮囑于我，叫我以后一定要來南京，尋找云家宗祠，在云岐云大人的靈位前，替他上香致歉。我此次尋到這里，正是為了完成父親遺愿，還請老人家容許我入內(nèi)祭拜一番?！?/br>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問道：“你是從哪里來的？”

    “京城。”江懷越很快又換了方言，面露慚愧道，“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在秦淮河邊住過，只是后來去了京城，離開太久，南京話都講得不好了?！?/br>
    老人這才將大門打開，一邊弓著腰領(lǐng)著他往里走，一邊問起他是哪位大人的后代。江懷越原先就對云岐的情況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與他同期為官的那些人員，就隨便說了一個后來調(diào)走的官員姓名。那老人卻很是敬重地連聲道：“哦哦，原來是張大人的公子，唉，那么多年了，您還是頭一位特意來拜祭云大人的！難為張大人一直惦記著我們老爺，其他人……”

    他嘆息著，用力推開正殿大門。

    吱呀聲中，雕花木門緩緩打開。略顯晦暗的正殿中，云家祖先牌位層層排列，陰冷的空氣中浮動著濃郁的香燭氣息。盡管室內(nèi)一塵不染，但是原應(yīng)素白的墻壁已然泛出了青灰，蜿蜒成痕的水漬侵染了半面，使得這祠堂正殿顯出蕭索破敗景象。

    江懷越站在供桌前，在眾多牌位中，一眼就望到了云岐的靈位。他沒有說什么，只是上前點燃線香，斂容跪拜行禮。

    那老人一改最初的冷淡樣子，站在一旁激動地絮叨不已?！袄蠣?，張大人是個好官，他特意叫公子來拜祭你了！我就說，您一身正氣，總有人記得您……”

    江懷越聽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緩緩起身環(huán)顧四周，問道：“這祠堂是年久失修了嗎？為何漏水成這樣？”

    “是，前幾年我還硬撐著找人來翻修過一次，可今年屋頂又漏得厲害，我這也實在拿不出錢請工匠……自己又老的不中用了，沒法爬上去修！”老人嘆息連連，“去官府求他們來看看，沒一個搭理的，這世道……”

    江懷越順勢問道：“我曾聽先父說過，云大人還有兩位千金，不知她們?nèi)缃窨珊冒埠?？?/br>
    老人怔了怔，悲傷道：“別提了！當(dāng)年夫人和兩位小姐都被送入了教坊，夫人是書香門第出身，哪里受得住這樣的侮辱，沒多久就自殺了，只留下兩位小姐相依為命……幾年前她們又被召去京城，到現(xiàn)在也沒音訊，真不知道兩個人到底還能不能再回南京?！?/br>
    江懷越聽到此，知道這老人對馥君與相思離開南京后的事情一無所知，心念一動，因說道：“老人家，實不相瞞，我在京城時遇到過云家大小姐，她說有一幅繡品曾委托商船送回此處，不知您是否收到？”

    “什么？你還遇到過大小姐？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有二小姐呢？是不是也跟她一起？”老人情緒更加激動，不顧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連連追問。

    江懷越只得笑了笑，道：“她們都好……大小姐只是惦念那幅刺繡，怕路上丟失或是損壞了?！?/br>
    “早就收到了，我保管得好好的！”老人還待再問其他，江懷越卻道，“不知可否讓我看一看，回去后，也好跟大小姐說起一聲?！?/br>
    老人呆滯了一下，漸漸斂去笑意，反問道：“張公子，你為什么非要看那幅刺繡？”

    江懷越端正神色道：“只是受大小姐之托，否則我對刺繡又不感興趣，何必要看呢？”

    他這樣一說，老人卻更是沉下臉來，后退一步：“大小姐叫人送來繡品的時候，就說了，這東西以后就放在祠堂，除非她自己回來，別人來問都不能拿出來……”他說到此，忽而盯著江懷越，“你該不會是來騙人的吧？！”

    “區(qū)區(qū)一幅繡品又不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我何必來騙？我若是騙子，又怎么會知曉云家的事情？”

    然而任憑江懷越再如何解釋，老人固執(zhí)起來，竟不聽他的話語，甚至從墻角cao起木棒，舉過頭頂就要驅(qū)趕江懷越出去。

    “閏伯！”一聲疾呼，鎮(zhèn)住了本已發(fā)怒的老人。

    透過半開的正殿木門，他那昏花的老眼望到了正從外面匆匆奔進的女子。

    “你？”

    相思氣喘吁吁地奔到門口，扶著木門，用含著悲傷的眼睛望向老人：“閏伯！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大小姐？！”閏伯丟下木棒，雙手都顫抖了。

    相思心頭一痛，忍著眼淚，道：“我是靜琬……”

    “二小姐？！怎么你回來了？”閏伯又驚又喜，渾濁的眼中滾出熱淚，一時間竟手足無措，“我，我剛才還說，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能回南京來！對了大小姐呢？她是不是也回來了？”

    “jiejie她……”相思深深呼吸著，眼淚終于滑落。

    *

    輕煙升起間，斑駁木門掩住外界是非。抽噎傾訴中，點點燭淚淌盡過往悲辛。

    閏伯聽聞馥君已死，愣怔了半晌，忽而嚎啕大哭。

    “我還等著，有一天兩位小姐能清清白白回來，到宗祠里來給老爺磕頭！”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早知道這樣，當(dāng)年我就應(yīng)該去秦淮河邊找回你們兩個，請你們進來拜祭！”

    相思垂著頭，飲泣道：“也怨不得您，這是宗祠的規(guī)矩，不是您說了算的……jiejie客死他鄉(xiāng)，孤身葬在了北京城外，他日如果我有能力，是一定會將她遷回老家厚葬的?！?/br>
    閏伯不勝唏噓，擦著眼淚又問：“那二小姐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

    相思微微一怔道：“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不會久留……”她見閏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忙道，“剛才他說的繡品，是否真的就在祠堂里？jiejie生前留下了這件東西，對我們而言至關(guān)重要！”

    閏伯這才遲疑地又細細打量起江懷越，謹(jǐn)慎問相思：“這位，真的是張大人家的公子？我現(xiàn)在眼瞅著，怎么跟張大人不像呢？”

    相思望了江懷越一眼，臉頰微熱，道：“閏伯，他不是張公子。”

    “??？”閏伯一臉茫然。

    相思整理了一下衣衫，輕聲道：“他……是我的未婚夫?！?/br>
    江懷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沒有做聲。

    閏伯倒是驚喜交加，幾乎不知說什么才好了?！斑@，這是真的？怎么也不進來說清楚呢？哎呀我剛才真是太不像話了！”

    相思勸慰道：“您也是警覺，他本來是不想惹麻煩，才沒說實話。您也知道，我如今還是教坊司的人，照理說，是不能與人訂婚的……”

    “那，那這位怎么……”閏伯又提心吊膽起來，生怕自己問錯了話。

    江懷越淡淡道：“我在京城酒樓結(jié)識了靜琬，也知曉她過往艱難經(jīng)歷。雖然她如今還是樂籍中人，但我無所謂這些束縛，如今只希望能尋到云大人案件的真相，也好真正給她自由之身。”

    閏伯雖然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但眼見相思說自己已經(jīng)遇到良人，不由悲喜交集，竟一把拽著江懷越的衣袖，顫聲道：“公子爺，我家這位小姐實在命苦，小小年紀(jì)父母雙亡，又被送進了教坊那不見天日的鬼地方！現(xiàn)在這世上她已經(jīng)沒有至親，幸虧遇到了你這樣的好人，老漢雖然只是云家的下人，卻也是感激不盡！”

    說著，他顫巍巍轉(zhuǎn)身出了大殿，過不多時，便捧來一個小巧的樟木箱子。

    “這就是大小姐讓人帶回的東西。”

    相思看看江懷越，懷著緊張的心情，慢慢打開了箱子。

    嫣紅緞帶束著素白底子的繡品，她輕輕取出，解開了緞帶。

    蔥蘢掩映的草木層疊，玲瓏雅致的假山蓮池，赤紅游曳的靈動小魚，如工筆描繪的畫面一般，緩緩展現(xiàn)在眼前。

    第174章

    江懷越將這一幅刺繡展開之后, 細細端詳，相思也在一旁打量，卻不知繡品與那支失蹤的盤鳳釵到底有何關(guān)聯(lián)。

    繡品是制成卷軸形式的，軸桿為紅木雕刻而成, 光潤沉墜。江懷越看了一看, 向相思遞了個眼色, 開口道：“你剛才還喊著口渴，現(xiàn)在倒不覺得了？”

    相思領(lǐng)會其意，馬上道：“閏伯, 我們坐了好久的馬車才趕到這里，有沒有熱茶能喝一杯？”

    閏伯醒悟過來，連聲道：“我真是老糊涂了，還站在這里不動！這就給你們燒水去！”說罷，便快步離開了祠堂大殿, 往斜后方去了。

    相思見閏伯已走，忙低聲問道：“大人, 你看出繡品異樣了嗎？”

    江懷越將卷軸遞給她，相思正在檢查, 卻見他又端起那個裝繡品的樟木小箱。箱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將箱蓋開合數(shù)次，頭也沒抬地說道：“把你頭上的金簪給我用一下。”

    相思一愣，隨即拔出發(fā)間鎏金蓮花雙股簪子，遞給了江懷越。

    他找了椅子坐下，用金簪在箱底縫隙劃過, 刺進簪尖后用力撬起，那金簪幾乎被生生拗?jǐn)啵犚宦曒p響，木箱的底部竟被他硬是撬了開來。

    這一下，才看出其間竟有夾層。狹窄的箱底暗格中，有一物以黑布緊緊包裹，正塞在了其間。

    相思一見此物，心跳不由加快。江懷越將之取出，輕輕解開了黑布，那流金溢彩的盤鳳釵便呈現(xiàn)眼前。

    “是這個了吧？”他端詳一遍，抬頭問相思。

    相思望著靜靜躺在他手中的盤鳳釵，腦海中浮現(xiàn)的全是當(dāng)年jiejie為了此物而黯然傷神的樣貌，不由得悲痛萬分，幾乎不能出聲。

    江懷越當(dāng)年拿到的只是與之成雙的另一支鳳釵，故此檢查了許久也不得要領(lǐng)。如今真正要找的鳳釵在手，他自然細細核查。

    金鳳身姿曼妙栩栩如生，白玉雕琢而成的玉蘭花含苞待放，整支鳳釵渾然天成，看不出一絲瑕疵。

    相思有些著急：“我看這鳳釵和另外一支好像沒有差別??！”

    他沒有說話，舉起鳳釵往亮處看了又看，忽而擰住了那朵精巧光潤的玉蘭花。

    指間發(fā)力，起初玉蘭花紋絲不動，在他再度用勁之后，終于緩緩盤旋而出。

    相思驚詫不已，這鳳釵她也多次取出看過，卻從來沒有想到去用力擰動玉蘭花苞。此時這朵玉蘭花已經(jīng)全部被擰出，花瓣光潔無瑕，從金釵內(nèi)抽出的底部宛如枝干，狹長又凹凸不平。

    她認真看了看，不禁更為驚訝。

    “這個花枝，怎么像是鑰匙……”

    江懷越還未及回答，大殿外已經(jīng)傳來腳步聲。他迅疾將盤鳳釵和玉蘭花放入懷中，相思則趕緊將木箱底部按回，大門被推開，閏伯端著簡陋的茶具匆匆趕來。

    他沒有在意那箱子和刺繡，只是滿懷歉意地道：“真是對不住，我這里連茶葉都沒有，你們先坐著喝點熱水，我這就去山上找老和尚借一點?！?/br>
    相思忙道：“不用了，閏伯，我們只是坐會兒喝口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