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大才。”小丫鬟不失時機(jī)地捧了一句。

    管事娘子嗤了一聲：“我哪里有什么大才，都是大夫人一字一句教給我做的。”大夫人心思縝密，行事素來沒有半點差錯。就算是公主下嫁這等大事，大夫人也能處理得干干凈凈，滴水不漏。

    只盼望這個下嫁的公主，不要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難題才好。

    聽說今天本該由太子送親，可誰知道……管事娘子啪地一聲折斷了竹鞭，催促道：“再快些！”

    轉(zhuǎn)眼間公主的婚車已經(jīng)到了萬年縣。長安城西富東貴，萬年縣中住著不少王侯親貴，可萬萬不能再焚燒草木了。萬年令早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點，便親自去求河?xùn)|縣侯薛顗，另擇一處作為婚館。等大禮完成之后，再回宣陽坊宴客。

    薛顗是薛紹的長兄。他說的話，薛紹自然是要聽的。

    當(dāng)下公主婚車便停在了新設(shè)的婚館前。司儀、儐相等人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駙馬郎君也已經(jīng)射出三道箭，只等公主下車，再行最后一道大禮?？删驮谶@要緊的關(guān)頭，公主居然遲遲不肯出來。

    司儀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向隨侍女官遞了個哀求的眼神。

    女官同樣冷汗涔涔，朝婚車旁挪動了兩下步子，輕輕叫了一聲公主。

    婚車內(nèi)無人應(yīng)答。

    賓客們面面相覷，只覺得自己見到了千年難遇的怪事。太平公主的婚車一路浩浩蕩蕩，駛過了半座長安城，只等最后一步禮成便完事?？删驮谶@當(dāng)口兒，公主居然耍起了性子？

    所有人看薛紹的眼神里，都帶了一點同情。

    薛紹手持長弓，靜靜地站在公主婚車前，表情看不出喜怒來。

    男儐相已經(jīng)按捺不住，上前低聲說了些什么。薛紹搖搖頭，只答了一個字：“等?！?/br>
    夕陽漸漸沒入遠(yuǎn)處的群山，只留下漫天的紅霞，將長安城染出一片桃花色。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在公主的婚車前耐心等待，不時向薛紹投去同情的目光。

    攤上這樣任性的公主，日后很難安寧。

    婚車的簾子終于被一點一點掀開，一位身穿青碧色長裙的少女跳了下來，表情幾乎要哭；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掀開車簾，伸出手，和另一位身穿青碧色長裙的少女一道，將新婦扶了下來。

    大唐婚服紅男綠女，新婦一身深綠色羅裳，云鬢上斜插著四五枚細(xì)釵，容貌妍麗，身形秀雅，當(dāng)真是個貴氣逼人的妙齡少女。人人都說皇室公主是美姿容，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俗。

    可公主的一雙眼睛，卻是緊緊閉著的！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齊齊將目光投向隨侍的女官。女官臉色慘白，幾步走到青衣婢女面前，厲聲喝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婢女帶著哭音說道：“我、我也不知道，公主出大明宮時還好好的，路上突然就、就……”

    女官咬牙說道：“那還不趕緊稟報天后，延請醫(yī)女，在這里愣著干什么！”

    青衣婢女望了一要哭出來了：“可、可是會誤了吉時?！?/br>
    “都什么時候了還……”

    “將公主交給我?！?/br>
    一個溫和沉穩(wěn)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緊接著便是一片絳色的錦袍。女官正要斥責(zé)，忽然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是新婚駙馬，于是便閉了口。

    薛紹將長弓遞還給男儐相，伸手扶住公主的肩頭，另一只手握著她的手腕，讓她半倚半偎在自己懷中，然后沖司儀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xù)。

    女官恨恨地跺腳，道：“好，既然駙馬執(zhí)意要繼續(xù)，那就依你之言。只是過后我會將此事如實稟告天后，不敢半點欺瞞。”

    薛紹微微點頭，神情依舊不喜不怒：“有勞?！?/br>
    他已經(jīng)猜到接下來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扇缃顸S昏將盡，大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若是今日中斷了婚禮……薛紹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公主，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卻沒有人瞧見他的異樣。

    婚禮就四平八穩(wěn)地繼續(xù)下去，火盆、馬鞍、卻扇詩，一道道繁瑣的流程走下來，饒是司儀和男女儐相，也累得幾乎要趴在地上。可新婚的薛駙馬卻依舊是那副溫文從容的樣子，穩(wěn)穩(wěn)扶著毫無知覺的太平公主，一直走到了最后一項婚禮流程。

    入房撒帳，飲合巹酒。

    薛紹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朝司儀輕輕點了一下頭，親自扶著太平公主去新房。此處婚館距離薛府不遠(yuǎn)，他完全可以帶她騎馬過去。只是在跨過門檻的時候，公主腳下一個趔趄，無知無覺地栽了下來。薛紹手快，一把將公主橫抱起來，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紹弟?！庇腥嗽谏砗髥舅?/br>
    薛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微微欠了一下身：“大哥。”

    河?xùn)|縣侯薛顗皺了一下眉，道：“你今日大可不必如此?！彼Ａ艘幌?，又說道，“如今拖延了小半個時辰，就算醫(yī)女即刻到來，也未免會耽誤一些時間。若是天后因此降罪，你——”

    薛紹搖了搖頭，目光掃過堂中一眾賓客，輕聲說道：“大哥你看?！?/br>
    薛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堂中賓客大多神色輕松，笑吟吟地相互祝酒，似乎并沒有將今日的變故放在心上。他一愣，又聽見薛紹低聲說道：“如今就算天后要怪罪，也只能怪罪我一個人?？扇羰墙袢栈槎Y被打斷，在場的所有族人，都難逃罪責(zé)?！?/br>
    薛紹一字一字地慢慢說完，又向薛顗欠了一下身，抱著公主離去。薛顗在原地愣了很久，隱隱約約聽見遠(yuǎn)處傳來薛紹的聲音：“……你帶著我的名帖去太醫(yī)署，請一位醫(yī)師和一位針師過來，就說府上的貴人染了風(fēng)寒。對，其余一個字也不要多說。”

    當(dāng)下新婚駙馬帶著昏睡不醒的公主，一路穿過繁華的宣陽坊街，策馬停在一處巍峨的府邸前。府前的兩位門房一前一后地替薛紹牽過馬，低頭只裝做沒看到昏睡的公主，一路將薛紹引到煥然一新的庭院里。掌事娘子終于拋掉了她慣用的竹鞭，領(lǐng)著一眾小廝垂首道：“恭賀郎君?！?/br>
    薛紹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道：“大嫂呢？”

    “回郎君話?！闭剖履镒诱Z態(tài)謙恭，“大夫人說，她和侯爺都會避讓三日。”

    薛紹一怔：“避讓？三日？”

    “大夫人是這么說的。”掌事娘子姿態(tài)依舊謙恭。

    薛紹閉了閉眼睛，聲音略略低了些：“替我謝過大嫂，還有大哥?！?/br>
    這世上斷沒有幼弟娶親，兄嫂卻要避讓的道理。可他如今娶的是當(dāng)朝太平公主，大唐最尊貴的一位女子。在他成年出府之前，闔府上下的人都要小心避讓她，還有她的駙馬。

    薛紹低頭看了懷中少女一眼。她依舊緊緊閉著眼睛，面容柔和，在月光下顯得分外秀雅。今日迎了親、成了禮，她便是他今生的妻子，同他走過長長的一輩子的人。

    “郎君。”掌事娘子好心出聲提醒。

    薛紹微微點頭，抱著太平公主進(jìn)院。公主的陪嫁宮女也已經(jīng)跟了過來，連同一百零八抬驚天動地的嫁妝一起，浩浩蕩蕩地進(jìn)府。前院的大管家已經(jīng)忙得腳不沾地，后院的掌事娘子也忙得連歇腳的時間都沒有。簇新簇新的庭院里，十余對粗.大的龍鳳紅燭灼灼燃燒著，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薛紹擰干帕子，輕輕替公主擦拭了一下額角。

    今日新鋪的床帳全都用了最柔軟的云錦，不會磨傷公主柔嫩的肌膚；紗簾、紗櫥、紗帳也全都換上了鮫綃，輕.薄透氣，與宮中用度一般無二。天后生怕委屈了公主，還特意撥了兩個御廚過來，供府上調(diào)用，務(wù)必做到樣樣和宮中相同?？扇缃褡钪匾墓?，卻莫名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試著摸了一下公主的額頭，并不燙，不像是感染了風(fēng)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