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上前兩步，扶著太平的手臂，緩聲說道：“公主還是去見一見罷，大約是圣人昨夜見不到公主，心中甚是想念，才忽然說出了這種氣話。”

    太平望他片刻，然后微微地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是。”

    從太平寢宮到高宗寢宮，路程并不十分漫長，約莫兩刻鐘便能走到。在這兩刻鐘的時間里，她聽那位宮人哭訴了許多話，比如高宗最近越來越難伺候了，比如天后和太子親自服侍湯藥，也能被高宗一手打潑；比如高宗一直都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支頤坐在肩輿上，將年尾所發(fā)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想過一遍，感覺到有些焦頭爛額。

    進到高宗寢宮之后，太平才發(fā)現(xiàn)宮人們一概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大半都伏跪在地上，雙肩微微顫抖，似乎是被狠狠地發(fā)作過。公主萬安的聲音一疊一疊地傳到寢宮深處，宮人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到最后已經(jīng)有如蚊蠅。

    她掀開細碎的珠簾，走到高宗的內(nèi)室里，又低低喚了一聲阿耶。

    高宗從病榻上抬起一只手，有氣無力地說道：“是阿月啊，坐?！?/br>
    內(nèi)室里濺滿了一地的碎瓷，連太子李顯也老老實實地跪在病榻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喘。宮娥女官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青石地板，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太平望著滿地的碎瓷片，揀出一條稍微平順的路來，慢慢地走到高宗病榻前坐下，又喚了一聲阿耶。

    李顯抬起頭，朝她扯了扯嘴角。

    太平從善如流地喚道：“太子哥哥?！?/br>
    高宗發(fā)出一聲沉沉的悶哼，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太平扶住他的身體，又替他鋪好軟枕，讓他舒舒服服地靠在病榻上。這些日子病痛折磨，高宗已經(jīng)蒼老了許多，雖然須發(fā)仍然是濃黑的，神情卻有著遮掩不住的疲憊。

    太平想了一想，輕聲問道：“阿耶今日胃口可還好么？可需要再用一些瑤草？”

    高宗擺擺手，示意自己不用，然后指著周圍的宮娥女官，喘著粗氣說道：“你們出去?！?/br>
    宮娥女官們?nèi)缑纱笊?，忙不迭地退出?nèi)室之外。

    高宗用帕子捂住口鼻，悶悶地咳了兩聲，又將帕子丟到炭火盆里燒掉。炭火盆里忽然竄出一陣明亮的火苗，漸漸地有些刺鼻的鐵銹味。太平心中咯噔一聲，便聽見高宗又喚道：“阿月?！?/br>
    太平低聲應道：“阿月在這里?！?/br>
    高宗悶悶地唔了一聲，指著李顯說道：“還有顯，你也過來?！?/br>
    李顯應了聲是，慢騰騰地挪到高宗身邊，也喚了一聲阿耶。

    高宗盯著李顯看了許久，才又搖搖頭說道：“你啊……非但不如你哥哥，連你meimei也不如?！?/br>
    他轉(zhuǎn)頭望著太平，又指著李顯說道：“阿耶百年之后，你哥哥就交給你了。若是他做錯了什么，你只管放心去教訓他，阿耶給你這個權(quán)利。”他悶悶地低咳了兩聲，聲音有些沉重。

    太平低喚一聲阿耶，從旁邊倒了一杯茶水過來，又輕輕拍打著高宗的脊背。

    高宗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又重重地咳了兩聲，指著自己的胳膊說道：“阿耶年老不經(jīng)事了，卻總不至于是老糊涂。這些日子以來，你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去做的，阿耶心中清楚得很……”

    太平心中酸澀，低喚一聲阿耶，卻接不下去了。

    高宗繼續(xù)說道：“若是再這樣糊涂下去，可就不得了了。朕本想抽空去洛陽將養(yǎng)一段時日，但有些人卻不想讓朕好過……嘿嘿，連躲懶都躲不得，朕還真是……”

    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太平抬手輕拍他的背部，悄悄從空間中掐斷幾枚瑤草葉子，送到高宗口邊。

    高宗接過瑤草葉子含了，又嚼碎吞下，聲音微微清晰了一些：“朕想要做一件事情。阿月，還有顯，你們兩個認認真真地聽好，不得有誤?！?/br>
    太平望了一眼李顯，李顯即刻應道：“但憑阿耶吩咐，兒定不敢辭?！?/br>
    太平亦輕聲說道：“但憑阿耶吩咐，兒亦不敢辭?！?/br>
    高宗輕輕唔了一聲，微微點頭說道：“我曉得你們都是好孩子，只可惜顯你……阿月，我想要禪位給太子，像高祖那樣，自己做太上皇?！?/br>
    這番話如同一聲驚雷，在太平和李顯兩人耳旁炸響，將他們驚得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后，太平才澀然言道：“阿耶何出此言？您正當盛年，又……”

    “你不用違心來勸我?！备咦趽u搖頭，又和藹地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我比誰都要清楚。就算我能用瑤草吊著命，也頂多只能捱個三五年。與其天天被關在寢宮里養(yǎng)病，還不如趁著神智清醒的時候，扶太子上馬，再扶他走一程。”

    至于扶不扶得起來，他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高宗接連咳嗽幾聲，又有些感慨地說道：“你們阿娘是個極厲害的女人，又兼心高氣傲，等太子登基之后，肯定是要扶助太子的。但我……”他低低地笑了兩聲，“我不信任她。”

    太平不知不覺地攥緊了衣袖，輕聲說道：“阿耶，阿娘她畢竟是皇后?！?/br>
    高宗搖搖頭，長長嘆息道：“我知道她是皇后。我敬她愛她，但我卻不會把江山交到她手里。顯生性懦弱，行事不知輕重，又不大懂得治國的方略……阿月，你要幫一幫他才好。”

    ——阿月，你要幫一幫他才好。

    太平攥緊衣袖，目光漸漸變得幽深。

    ☆、第77章

    高宗望著窗外細碎的落雪，幽幽地說道：“我不信任你阿娘，卻又不得不倚仗你阿娘。你的那些哥哥們，要么已經(jīng)故去，要么就是不成器……”他恨鐵不成鋼地望了李顯一眼。又轉(zhuǎn)頭去看太平，有些澀澀地說道：“阿月，阿耶盼望你能扶穩(wěn)這個江山?！?/br>
    他擔心武后會乾綱獨斷，更擔心整個朝堂被武后架空之后，太子便再也說不上話了。

    太平慢慢松開緊攥的衣袖，輕聲問道：“阿耶何出此言？阿娘她畢竟不曾有過大錯。”

    高宗哂然笑道：“你阿娘唯一的過錯，便是用人唯武?！?/br>
    他用力咳嗽兩聲，神情漸漸變得有些疲倦，卻依然硬挺著說道：“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只要是沾了一個武字，必定會被你阿娘大肆提拔，無論是親是疏。因為她武家的人，也不敢同天后疏離。”

    他緩緩環(huán)顧四周，又望著地面上的碎瓷片，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早年她收拾長孫無忌時，我便已經(jīng)找到她很聰明，也很是果決。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擔心外戚干政。”

    尤其是這些外戚，遠遠不如當初的長孫無忌。

    他以袖掩口，低低咳了兩聲。

    太平輕輕拍打著他的脊背，勸慰道：“阿耶莫要擔憂，阿娘……武家的人，總歸是不易做大。就算是想要……”她想到武承嗣和武三思，心頭驟然一緊。

    她忽然明白阿耶為何要防著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