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千帳燈

    盛夏，大草原。

    一場新的劫掠為草原部族補足了養(yǎng)分，也帶來了新的生機。從最中心的王帳處開始，每隔十余丈就能看到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還有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羊。隨著夜幕的降臨，這里變得愈發(fā)熱鬧喧囂起來，就算是在炎炎的夏日，也阻攔不了人們高談闊論的興致。

    他們當中大多是突厥人，也有少數(shù)是依附突厥而生的部落。每回南下挑釁大唐時，這些附屬的部落往往都是先鋒——但他們永遠都拿不到最肥美的草原。突厥王以強大的力量凝聚起他的殘部，又吞并完突厥周圍的部族之后，就開始了野心勃勃的征討歷程。

    首先是大唐的安西都護府，但是他們根本占不到便宜。

    所以雄心勃勃的突厥王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朔州，并取得了不俗的戰(zhàn)果。

    ——這一切都是在太平北上前發(fā)生的。

    ——所以，當吐蕃國那位驍勇善戰(zhàn)的欽陵將軍在帳篷里醒過來，聽見周圍都是陌生的突厥語、看見眼前全部都是不遜色于他的突厥大漢，精神稍微崩潰了那么一瞬間。

    欽陵將軍很快便想到，他為什么會來到了突厥人的地盤上？

    他記得在他睡過去之前，他正在長安城中謀劃大計，而且只差一點點，就要成功了。

    那位驕傲且又鬼神莫測的公主忽然撒了一把香料，他就昏昏沉沉地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他聽見父親祿東贊說過，大唐人是出了名的狡詐如狐，讓他打交道時千萬要小心。他以為那位太平公主就算再怎么聰明，也不過是個嬌嬌弱弱的小娘子，沒想到——沒想到，他竟然著了她的道。

    欽陵將軍恨恨地想著，終有一日，他要親手將那位公主碎尸萬段。

    “你醒了？你是誰？”旁邊有人好奇地問他，接著給他遞過來一塊羊rou。

    欽陵將軍接過來撕咬一口，用不甚熟練的突厥話回應道：“路上遭遇了馬賊，被搶了個遍。這里是哪里？大汗已經(jīng)打到長安城了么？”如果當真是這樣，那么他就要改變自己的計劃了。

    “你的口音很陌生。”那人皺了一下眉，卻依然解釋道，“這里當然不是長安城，這里距離長安城遠著呢。嘿，兄弟，你想要去長安？我聽說長安城里富庶無比，任哪一個嬌怯的小嬌娘都分外地甜美可人。你去過長安？能給我說說么？”

    欽陵將軍心中升起了一絲警惕，但他尚未答話，便已經(jīng)聽到遠處傳來響亮的唿哨聲。一匹血紅色的駿馬如閃電般沖了過來，馬上的人語氣焦急，而且透著幾分不可名狀的驚惶：“報！報大汗，吐蕃大論遞來國書，說是請大汗交出他的弟弟，否則吐蕃將向突厥宣戰(zhàn)！”

    王帳被人一把掀開，突厥王大步走了出來，瞪圓了眼珠子說道：“你說什么？”

    “吐蕃國在大唐的劍南道和唐軍交火，節(jié)節(jié)敗退——大汗，唐軍的火器您是見過的，就連我們最勇猛的戰(zhàn)士，也要避開他們的鋒芒。吐蕃國撐不下去了，天天都在找他們的欽陵大將軍。最近不知哪個人同他們說，欽陵大將軍被您擄到突厥王帳來了……”

    “胡、說、八、道！”突厥王氣得七竅生煙，“我連吐蕃人都沒見過幾個，連朔州的邊境線都沒越過多少，去哪里擄走他們的吐蕃將軍？”

    “但、但這是國書……”馬上人怯怯地遞過一張帛。

    突厥王接過那片帛，略略掃了一眼，就將它撕得米分碎。

    “噶爾那老家伙真是皮癢了?！蓖回释鯋汉莺莸卣f道，“無中生有、挑釁滋事，這哪里是國書，這分明就是戰(zhàn)書！他不怕丟掉吐蕃國的土地、不怕丟掉他家小贊普的命，那我就陪他玩玩——”

    “大汗。”有人在旁邊提醒道，“突厥與吐蕃并不接壤?！?/br>
    “唔……”突厥王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報——”一匹愈發(fā)紅亮的駿馬從遠方飛馳而來，緊接著一個嘹亮的聲音同突厥語說道，“報大汗，“吐蕃三千輕騎繞過蔥嶺、碎葉，從西境入我突厥，距離此處不過三百余里——”

    欽陵將軍咽下最后一口羊rou，慢騰騰地站了起來。這種挑起兩國戰(zhàn)火的事情，不用去細想，也能猜到是那位公主的手筆。但想必就連公主本人都沒有想到，吐蕃的騎兵會來得這樣快罷。

    既然吐蕃國已經(jīng)來人了，那樣最好。他可以帶著這三千人沖出重圍，返回到吐蕃。方才突厥傳信的那人說，吐蕃已經(jīng)擋不住唐軍了，情形可真有點兒不大妙……

    他決定當天晚上就動手。

    至于他自己的身份——他是不會蠢到主動落人話柄的。

    當天夜里，欽陵將軍單槍匹馬殺掉了兩個突厥大將，奪馬沖出重圍，朝西境而去。

    但是他沒有等到吐蕃騎兵，他等來的是唐軍。

    那位神鬼莫測公主高高坐在一匹棗紅色的大馬上，笑吟吟地問道：“欽陵將軍，在你看來，吐蕃人在兩個月內(nèi)繞過蔥嶺、碎葉、從西境入突厥，還能準確地找到你的位置，可能性有多大?！?/br>
    她將馬鞭一圈圈地纏繞在手上，笑容宛如魔鬼。

    “吐蕃和突厥的梁子，已經(jīng)徹底結(jié)下了?！?/br>
    “唔……對了，還有一件事情，需要提前告訴給將軍知道?！碧铰乩p繞著馬鞭，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從突厥帳子里拿了一張布防圖，送到了你哥哥案前?！?/br>
    “至于我是如何將你帶進去、又是如何脫身出來的，你大約也不用知道了。欽陵將軍，我以為，你還是乖乖地再睡上兩個月為好。”

    她話音未落，一陣淡淡的香氣已經(jīng)從手中飄灑出來。

    欽陵將軍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但是時間已經(jīng)晚了。他再一次沉沉地睡了過去，而且不知何時才會醒來。太平轉(zhuǎn)頭喚過兩個親衛(wèi)，吩咐道：“你們換上突厥人的衣裳，在此地侯著。若是有人過來，就暗示他們說，欽陵將軍帶走了那份布防圖——反正昨天夜里，他已經(jīng)殺了兩個突厥將軍?！?/br>
    親衛(wèi)應了聲是。

    太平望著那位沉睡的吐蕃將軍，慢慢地將手中馬鞭一圈圈松開，輕輕地說道：“你們一個劫掠我河朔二州害我阿耶臥床不起、一個三番五次試圖廢我安西四鎮(zhèn)，眼下湊做一堆，卻是正好?！?/br>
    她轉(zhuǎn)頭沖身后的騎兵們點了點頭，吩咐道：“撤罷。記得告訴薛訥，要學會休養(yǎng)生息?！?/br>
    裝扮成吐蕃人的三千騎兵霎時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大草原上只剩下雜亂的馬蹄印，還有周圍放養(yǎng)的、偶爾圍攏過來的好奇的牛羊。突厥人很快追了過來，從斷斷續(xù)續(xù)卻又語焉不詳?shù)墓┦隼?，推斷出了一些朦朧的真相。

    緊接著又有人指認道，這位沉睡的吐蕃人，昨夜確實在營帳里出現(xiàn)過，還吃了他一塊羊rou。

    突厥王暴跳如雷，即刻便要下令南下吐蕃。但由于兩國中間隔著一個大唐，只能暫且作罷。但是不久之后，在突厥的西境，斷斷續(xù)續(xù)地來了一支衣衫襤褸的騎兵。

    這支騎兵，才是真正被吐蕃大論派出來救出他們大將軍的吐蕃人。他們確實從蔥嶺、碎葉繞道而行，遠遠避開大唐的邊境線，費盡了千辛萬苦，才來到了千里外的大草原上。

    欽陵將軍依舊沉沉睡著。

    突厥和吐蕃發(fā)生了許多次激烈的交火。

    等酷夏漸漸走到盡頭的時候，突厥王才想起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南下大唐了。秋日枯草衰敗，若是再不狠狠地劫掠一次，今年他們恐怕很難過冬。而且讓他感覺到又喜又悲的是，雖然安西都護府對這里鞭長莫及，但是半年前試圖阻攔突厥南下的那一支唐軍，就是主帥姓薛的那一支，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了。

    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他知道眼下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一個南下大唐牧馬地、甚至乘勢拿下繁華的長安城的，最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