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握著最后那一封詔書，十指微微地有些泛白。她知道這是阿耶在逼她，就像當(dāng)初讓她到北境抗擊突厥、讓她以女子之身執(zhí)掌右威衛(wèi)印信一樣，將她徹徹底底地推到前頭，承受住最大的風(fēng)浪。

    挨過去了，便是浴火重生的鳳凰。

    挨不過去，便是史書里永遠(yuǎn)的失敗者，被碾碎在歷史的塵埃當(dāng)中。

    “果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日……”

    ☆、第112章 長安暮

    在順利回到長安城之前，太平需要提前準(zhǔn)備很多東西。

    比如那位沉沉睡去的欽陵將軍，勢必要一同帶回到長安城去，以免夜長夢多；比如無意中俘虜?shù)囊恍┩回寿F戚，需要帶回到長安城里去讓圣人過一過眼；至于為何她選擇了長安而非洛陽……

    原因有二。

    一是長安城比洛陽城的路程短了將近一半，二是因?yàn)樗聲x萬戶親王，需得去長安城里轉(zhuǎn)上一轉(zhuǎn)，鎮(zhèn)住某些不安分的朝臣，然后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到洛陽去給父親問安。

    她的這些考量，全部都被寫在了一封奏折上，通過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陽。在太平回長安的前一天，洛陽城的信使跑死了十二匹駿馬，將新鮮出爐的太上皇手書送到了她的手上。手書的第一頁只有一個淡淡的透著些許虛浮的大字：準(zhǔn)。

    她翻開手書的第二頁，看見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朕不日即將啟程返回長安。

    是年夏，太平公主車駕南歸，前往長安。

    駙馬薛紹留守瀚海都護(hù)府，無人得知其中內(nèi)情。

    太平隨著浩浩蕩蕩的儀仗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來。這回長安和洛陽連降六道圣旨加封于她，而且還是史無前例的親王尊號，卻沒有給其他的將士們——無論是薛紹、薛訥、崔宣道、杜賓客，還是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友軍——任何封賞。這些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了整整一年多，軍功赫赫，依照常理，至少應(yīng)當(dāng)連跳兩級才是，但是眼下，他們卻沒有接到任何的封賞。

    這件事情太過詭譎，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太平抬手喚過一位宦官，低聲詢問為何只有她一個人得到了封賞?；鹿贀蠐项^，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詳情，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天后和諸位宰相早已經(jīng)擬好了圣旨，只是遲遲按著不肯發(fā)下來。

    圣旨已經(jīng)擬好，卻遲遲按著不發(fā)？

    太平心中咯噔一聲，那種詭異的擔(dān)憂愈發(fā)地濃烈起來。她想到武后的野心勃勃，想到武后面面俱到的深沉心思，想到宦官傳遞給她聽的、有關(guān)皇帝日日夜夜的抱怨……

    她想到那個史無前例的莫北王封號，想到北上瀚海時父親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想到李顯即位之前武后的諄諄叮囑，想到手中那枚愈發(fā)顯得guntang的右威衛(wèi)印信……

    這是一個天子對賭的賭局，一枚遲遲未曾落下的棋子！

    一剎那的電光火石如同雪水兜頭澆下，令太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脊背上躥起一陣寒意。她揮退那位宦官，將那枚冰涼且guntang的右威衛(wèi)印信捏在手中，指尖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得蒼白。

    如果她不曾料錯的話，長安城已經(jīng)再一次變得暗流洶涌，只等她這塊巨石狠狠地砸下去，便會再次掀起一場難以停歇的驚濤駭浪。

    所以就算是野心勃勃、面面俱到的天后阿娘，未來的則天皇帝，也必須要謹(jǐn)慎地行事。

    太平抬指按了按太陽xue，低聲喚道：“來人——海棠過來?！?/br>
    一位身穿碧綠色衣裙的少女走上前來，等車輦停穩(wěn)之后，便姿勢嫻熟地爬了上來，輕聲問道：“公主可有要事吩咐？”她這些天被太平派遣到封邑去打理田莊產(chǎn)業(yè)，直到前些日子才被召回長安。但是還沒等她坐穩(wěn)，又被太平一封書信給傳到了瀚海都護(hù)府。

    太平斟酌片刻，仔細(xì)地吩咐道：“你帶一些人留在這里，守好出入長安城的要道。一旦有金吾衛(wèi)或是千牛衛(wèi)前往瀚海都護(hù)府，就……就把駙馬砸暈了帶走，送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去，然后找一個長得像的男人，頂替駙馬的身份，明白了么？”

    她的聲音極低，除了她們兩個人沒有誰能聽見。碧衣少女聽完這個古怪的吩咐，連眉頭都沒有皺，就鄭重地應(yīng)了一聲是，然后恭謹(jǐn)?shù)赝碎_了。她知道公主口中的“金吾衛(wèi)、千牛衛(wèi)前往瀚海都護(hù)府”意味著什么：金吾衛(wèi)和千牛衛(wèi)的職責(zé)是戍衛(wèi)長安、守護(hù)皇室，若是連金吾衛(wèi)和千牛衛(wèi)都出動了，那必定意味著長安城已經(jīng)變天，連已經(jīng)封王的公主都回天乏術(shù)。

    太平靜靜地在車輦里坐了片刻，從空間里摸出一支狼毫和一張紙，然后一筆一劃地寫下“時刻準(zhǔn)備著將廢太子賢帶回長安”，然后喚過一位隨侍的部曲，命他連夜送往長安城去，交到她的另外一位貼身侍女手中，半個時辰都不能耽擱。

    部曲領(lǐng)命而去。

    公主的儀仗車輦依然慢悠悠地往回走，周圍的交談聲、馬蹄聲、還有呼呼的風(fēng)聲交織在一處，令人莫名地感覺到煩躁。她知道長安城中必定有許多人和事在等著自己，但是眼下她卻盼望車馬能走得更慢一些，讓她多享受一些安寧的時光。

    但時間終究是不等人的。

    歷經(jīng)一個多月的旅程之后，鎮(zhèn)國太平公主兼新封的漠北王，帶著她的親衛(wèi)和綿延十里的儀仗車駕，以一種極其沉默的姿態(tài)回到長安。她和她的親衛(wèi)們都穿著玄色的鎧甲，烏沉沉的如同一柄未開鞘的利劍。高高飄揚(yáng)的唐字旗淡淡地褪了一些色，卻更顯得悲沉和滄桑。

    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前來迎接的官員們，試圖從其中找到一些變故的端倪。

    但是很可惜，長安城里的聰明人太多了，任誰都不會在這種普天同慶的時候，給太平不痛快。

    車馬儀仗緩緩駛進(jìn)長安城，皇帝和皇后盛裝以待，給太平斟了滿滿的三杯烈酒。太平面不改色地喝完，目光有意無意地在韋后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很快地滑落下去，換上一副平和溫雅的神情。

    李顯欣慰地望著她，嘆道：“meimei真是大唐的盛世牡丹，無人能比。”

    他停了停，又說道：“meimei大約還不知道，在你前往瀚海的這段日子里，波斯王已經(jīng)上表長安，稱永為大唐臣屬，奉太平公主為尊，咳，meimei的聲名已經(jīng)隨著大唐的王旗，傳遍整個天下了。”

    太平微微垂下眼眸：“圣人謬贊。”

    ——原來如此。

    ——波斯王上表稱臣，奉太平公主為尊，已經(jīng)觸動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jīng)。

    ——所以長安城中的這一些人，她的母親，朝堂中的宰相們，才會步步試探，如履薄冰。

    ——先將她捧上史無前例的親王尊位，然后……試探。

    她抬起頭來，鳳眼中微微地帶了幾分笑意：“我想要見一見阿娘?！?/br>
    “咳，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崩铒@輕輕咳嗽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阿娘正在大明宮中等著meimei，說是meimei一回來，就要立刻去見她。她有許多話，想要單獨(dú)和meimei談一談。唔，朕聽聞阿耶再過幾日也會從洛陽回到長安，到時候你我又能見到阿耶了，真是一大幸事?！?/br>
    太平留意到，李顯提到阿耶二字的時候，旁邊的韋后表情微微僵了一僵。

    李顯似乎是無知無覺，一面陪著太平進(jìn)城，一面興致勃勃地說道：“恰好這兩天土谷渾王煩朕煩得不行，meimei回到長安真是太及時了，過兩日朕就將土谷渾王引到meimei府中。meimei知道朕對西南一帶的局勢不熟，土谷渾王……朕就更不熟了。再者說，右威衛(wèi)也是meimei的麾下之臣?！?/br>
    他回過頭，興致勃勃地說道：“一切都要勞煩meimei了?！?/br>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輕聲說道：“愿為兄長效勞?！?/br>
    他們兩人沿著寬敞的朱雀大街，不多時便來到了大明宮中。大明宮已經(jīng)變得熙熙攘攘，不少新選上的官員們都興奮地伸著脖子，想要看一看這位不輸男兒的鎮(zhèn)國公主。太平對李顯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聲得罪，然后沿著長長的漢白玉階梯，緩緩走到大殿之中。

    殿里空蕩蕩的，只剩下高高坐在上頭的武后，還有她新近提拔的宰相裴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