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珺之殤
傅蘊成本來不想赴沈璧珺的約,就像他不想赴洛伊的約一樣,現(xiàn)在的他,就像一只懸空的船,感情與理智左右互搏,無法決定將他們的關(guān)系駛向何方。 或者他應(yīng)該先冷靜地等一下,緩沖一段時間,等情緒再平復(fù)一些,等內(nèi)心浮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他一貫如此,無法決斷,那就等待,時間自然會作出恰當(dāng)?shù)倪x擇。 但沈璧珺每隔十五分鐘發(fā)來一次信息,那一次比一次親昵,又一次比一次煽情的語言,讓他心頭有種針尖般的煩躁。 他的心既浮不起來,也沉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見吧。 付出了真情,本就如此,要么意味著責(zé)任,要么意味著傷痛。 一無所知的沈璧珺從他手中接過那個文件袋的時候,還帶著歡欣甜美的笑容與雀躍。 “讓我猜猜……這特別的禮物是什么?”她有些夸張地將它揚了揚,“嗯……如果是求婚的戒指,你不會隨隨便便裝在文件袋里……呃,難道是你名下幾個房子的房產(chǎn)證?” 傅蘊成眼神一暗,說不出話來。 沈璧珺抽出那疊資料,笑容在第一眼凝結(jié)。 最上面是一份美國加州洛杉磯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影印件,向后翻過去,是兩個人的離婚聲明與財產(chǎn)處置。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下面兩頁附有照片,是她和那個“前夫”的履歷,列出的內(nèi)容簡單但精要,讓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跟著是一張出生證明復(fù)印件,上面有廣西自治區(qū)某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站的蓋章,出生證上登記的生父生母的名字都跟她沒有關(guān)系。 但跟著,又是另一個年輕男人的簡介,國內(nèi)某知名集團(tuán)總裁的二公子。 這些人,都是她的人生履歷。 沈璧珺的臉越來越白,直到看到最后的三張照片,終于忍不住指尖發(fā)抖:一張是她和那個年輕男人的合照;一張是圣心孤兒院的正門;最后一張,是她去看望孤兒時,抱著一個兩歲的孩子的照片。 她死死捏著這張照片,抬起頭,顫聲說:“你……去調(diào)查我?” 果然都是真的! 確實都是真的。 傅蘊成嘆了一口氣,“我怎么會去調(diào)查你?我本來……”他本來確實已經(jīng)打算和早已移民去國外陪女兒讀書的妻子離婚,甚至連始終放不下的女兒都已經(jīng)放下,為了好好考慮沈璧珺的位置,但現(xiàn)在說這些,對沈璧珺來說未免太殘忍。 但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 “你到美國讀書,為了綠卡跟一個移民富二代假結(jié)婚,誰知道他只是利用你的銀行賬戶給他在國內(nèi)的父親洗黑錢,后來他東窗事發(fā),你花完父母所有積蓄還借了一筆錢,請到一個好律師,才成功打贏了離婚官司,脫身事外?!?/br> 傅蘊成看著這個他曾經(jīng)愛過也仍然愛著的女人,“其實這些事,你就算告訴我,我也不介意,畢竟我也結(jié)過婚?!?/br> “你愛上那個有著你夢想中的貴族氣質(zhì)的建筑師,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求我濫用私權(quán)打擊他,然后又棄我而去,我也不介意,像你這般年輕的年紀(jì),誰沒為愛癡狂過一次半次?” “你因為感情失落,又或者為了你想要過上的生活,攀上一個花花公子,甚至生下一個私生子,我也可以不介意,畢竟你還年輕,而年輕時誰不會犯錯?而且孩子也沒有錯?!?/br> “但我想不到,你竟然狠得下心,一生下就將他丟在孤兒院?!备堤N成眼眶微紅,艱難地說,“這一點,我沒有辦法接受,因為我也是個父親?!?/br> 她對他說過她平庸但為她付出了一切的父母,說過她從小外表驕傲內(nèi)心自卑,說過她少年的夢幻,對那種虛幻如空中樓閣的愛情與向往,雖然不乏虛榮,但也有著情真意切的執(zhí)著與天真。 年輕美麗的女人,有資格擁有那種天真。 所以在某一方面上,他憐惜她,甚至可以將她當(dāng)女兒一樣來寬容疼愛。 但如果是一個徹底拋棄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無論因為什么原因,他都不能接受。 他和妻子早已沒有了感情,但因為女兒卻一直沒有離婚,他重視親情,也絕對容忍不了親近之人在人倫上的缺陷與瑕疵。 他相信沈璧珺也了解。 沈璧珺撲上來抱住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我……” 傅蘊成閉著眼睛抱緊她,又放開。 “即使你不再是我的女人,但如果有過不去的困難,你仍然可以來我?!?/br> 他給了她一個承諾。 其實他抽走了那張最關(guān)鍵的親子鑒定,但沈璧珺完全沒有試圖否認(rèn),她不是那種真正良心泯滅的人,想到往日種種親密美好,也讓他感到黯然與哀傷。 但那個孩子橫亙在他心中,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 諸多糾結(jié),終化為一聲唏噓。 最后他說,“切記,不要再對那個建筑師做任何事情了,這是為你好?!?/br> 那個人太不簡單,像沈璧珺這種段位,注定觸之灰飛煙滅。 . 從那天之后,陸安迪沒有再見過沈璧珺。 世嘉集團(tuán)換了一個直屬傅蘊成的高級經(jīng)理接待他們,態(tài)度殷勤客氣了許多,但洛伊只去了一次,就不肯再將時間花在那里。而接下來的幾天,別說一起外出,就算在公司也神龍不見首尾。 陸安迪考慮再三,還是打了電話給raymond,問有沒有什么東西需要繼續(xù)跟進(jìn)。 raymond說,擁有世嘉廣場毗鄰地塊的那家地產(chǎn)公司資金鏈斷裂突然宣告破產(chǎn),世嘉目前正在極力運作,希望拍下那塊空出來的地皮,如果成功,則世嘉廣場的占地面積可能增加一半,因此,洛總監(jiān)需要做另外一些準(zhǔn)備。 原來是這樣。 “不過,你也有另外一項任務(wù)。”raymond的語氣變得輕快,“洛總監(jiān)讓你周末去學(xué)跳舞哦?!?/br> “跳舞?”陸安迪愕了一下,“為什么!” “你不是已經(jīng)訂了裙子嗎?有晚宴就可能有舞會啊?!?/br> “我可以拒絕嗎?” 她是個建筑生??! raymond笑瞇瞇:“可以啊,你自己去跟他說!”看陸安迪不吭聲,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只是個給你排時間的?!?/br> 陸安迪默默收線,算了。 她不會傻到去找洛伊理論。 去的還是那家形象機(jī)構(gòu),其實陸安迪在學(xué)校里有學(xué)過社交舞,雖然跳得不怎樣,但簡單的慢三慢四應(yīng)該沒有問題。 但她的形象師要求得很仔細(xì),除了跳舞,還有基本禮儀、儀態(tài)和其他注意事項,比如像她這種不會喝酒的人,就要知道如何根據(jù)顏色判斷每一杯雞尾酒的度數(shù),怎樣拿杯,如何倒酒,萬一喝多了點,還要清楚自己用什么可以醒酒,并且當(dāng)場用花茶、果汁、蜂蜜水,一樣一樣地去試。 為了杜絕給某人丟臉的機(jī)會,預(yù)防措施真是做到百分百! 而當(dāng)陸安迪在狐步舞、雞尾酒紅酒和各種飲品之間來回折騰的時候,洛伊正在離她不遠(yuǎn)的喝茶。 靜安寺的地皮,是真正的方寸如金,但高樓大廈當(dāng)中,卻有一個帶著獨立院子的玻璃茶室,環(huán)境異常寧謐低調(diào)。 他和玲瓏商會的史威廉,就約在這里見面。 第一次往來,清酒間茶,虛實相交,直到快要告辭分手,史威廉看一眼門外那株兩百年的菩提樹,笑著說:“這個院子雖好,但畢竟太小了些,我去過蘇州的獅子林,那里真正是個好地方?!?/br> 洛伊抬了抬眉。 史威廉跟著話鋒一轉(zhuǎn),“我聽說洛氏也曾在蘇州擁有一座獨一無二的園林,這么看來,洛先生和那位貝先生還真有些頗為相似的地方,你覺得呢?” 他說完這一句,就含笑看著對方,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洛伊喝了最后一杯茶,茶葉來自杭州虎跑寺,據(jù)說是弘一法師當(dāng)年親手所植的茶樹,清香雋永,他淡淡說:“貝氏名門大族,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建筑師,資歷尚淺,不敢與大師相提并論?!?/br> 史威廉哈哈一笑,目光意味深長,卻沒有再挽留他。 洛伊走出這間茶室,院中菩提如蓋,院內(nèi)外的世界如芥子須彌,那杯茶與那句話的后勁一起涌上心頭,讓他的心無法平靜。 走出巷外,上了車,拿起電話想打給raymond,卻又突然改變主意,撥了那個形象師的電話號碼。 “洛先生?是的,陸小姐今天的進(jìn)度還不錯……哦,她剛喝了一些酒,正在休息?!?/br> “您要過來看看?好的,我讓她在這里等您?!?/br> 洛伊上去的時候,陸安迪正坐在窗邊。 她挽了一個發(fā)髻,不能說盛裝打扮,但確實增色不少,當(dāng)她扭著頭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時,頸脖顯得更加柔曼修長,再次裁剪過的湖綠色長裙裸露了一部分少有示人的肩背,漾漾綠水映著細(xì)白如瓷的肌膚,讓他有一霎驚艷之感。 但這種美玉天成偶然一露的美麗,并不是真正讓他心動的地方。 是那種淡淡的孤寂。 如山野林泉的水仙,仿佛她一穿上這條裙子,那種氣質(zhì)就縈繞于身。 窗外的摩天風(fēng)景讓她看得如此專注,竟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跳舞的音樂仍在播放,是《羅曼蒂克消亡史》的插曲《take me to shanghai》,夢幻般的女聲,呢喃細(xì)語,如珠似玉: …… liberty swathes this city of shades like gloves on the wings of a bird the silken □□oke of the words you spoke still rises where you lay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the pathways were red the lanterns alive diamonds adrift in the sky you're standing here when i y eyes this slumber leaves me blind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 她聽過這首歌,在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閉上雙眼,看到心底那個朦朧的身影,她想要靠近那片迷霧,尋找那張面孔,尋找某種像寶石的輝光一樣的指引。 但那不過是一場夢中發(fā)燒般的羅曼蒂克,像華麗的泡沫一樣隨黑夜蒸騰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終歸破碎消亡。 這一刻直擊心房的歌聲,如羽翼般徐徐降臨的夜幕,都讓她感到淡淡的憂傷。 她看向繁華中的虛無之處,惘然而專注。 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來,就看到了那雙眼睛。 在夜幕中驀然出現(xiàn),像夢中一樣溫柔潤澤,又帶著她曾見過的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帶著朦朧醉意的雙眼。 陸安迪覺得酒意再次涌上來。 洛伊看著她許久,終于開口,卻問了一個相當(dāng)意外的問題:“那晚在圣心孤兒院外面的路上,你為什么那么害怕?” 陸安迪也停頓了一霎,才微微低頭,說:“因為不安全?!?/br> 這個回答,不算回答,至少不是洛伊此刻想得到的那種回答。 沉默了一瞬,他又抬了抬眸:“今天晚上,你有空嗎?” 當(dāng)他凝視著她的時候,眼眸仿佛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的視線無法逃脫。 他的詢問,像一種邀請,帶著某種隱晦卻又危險的誘惑,讓她敏感的理智立刻警醒。 她搖了搖頭:“我晚上約了朋友,要去醫(yī)院?!?/br> 事實上,她要馬上就走,否則絕對趕不上去小商山的最后一班車。 她答應(yīng)過卓霖鈴。 洛伊皺了皺眉,那種隱隱的不悅像黑暗中的一星微弱火光閃過,陸安迪以為他會說出一個強(qiáng)硬的理由,但他卻已收回目光,站起身來:“我讓人送你過去?!?/br> 她拒絕了他兩次,卻沒法讓他生氣。 原來她的孤獨、憂傷、恐懼,甚至柔弱的抗拒,都會有一種讓他冷意中和的吸引力。 陸安迪也跟著起身,夜風(fēng)一冷,稍微清醒了些,卻突然想起他那種溫柔的眼神可能從何而來:“你又喝茶了?” 洛伊“嗯”了一聲。 也許,他是真的喝醉了。 有那么一刻,他想與她一起去看窗外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