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書局
掛完點滴,走出診所,那輛黑色奧迪a8已經(jīng)幽靈般靜靜停在夜色中,陸安迪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誰開過來的。 洛伊替她打開車門,她按著針口上的止血棉簽,披著他的風(fēng)衣上了車。 “山里冷,晚上出來多穿點?!甭逡量戳丝此€有些蒼白的臉,啟動車匙,“明天不要出去亂吃了,在酒店待著吧,raymond已經(jīng)替你訂了一日三餐?!?/br> 這效率……raymond真是個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可遙控好管家。 “其實只是腸胃的小毛病,平常吃點藥過一兩天也會好的,何況我還掛了點滴,不會有什么事的。”陸安迪慎重回答,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這么細(xì)致體貼關(guān)心人。 洛伊皺了皺眉。 于是陸安迪知道他不高興了。 因為她沒有乖乖聽話? 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是我的上司了啊,不見得每個下級員工的行為你都需要管束吧。 但她覺得還是不要分辨的好,所以將臉轉(zhuǎn)向了窗外,車窗外夜色飛馳,一時間兩人默默不得語。 回到酒店房間,楊蓉居然還沒有回來,陸安迪想她大概跟韓棟在一起,就沒有打電話。 酒店的供水系統(tǒng)很好,水量充足,溫度足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就去睡覺了。 昨天來的時候,她是真的睡著了,就靠在洛伊的肩膀上,但剛剛在診所里,她只是閉著眼睛裝睡,因為她不知如何面對淡定坐在身邊兩小時,真的純粹只是為了陪她的洛伊。 什么態(tài)度都不合適。 感謝的話也說不出口。 算了,不用想太多,睡了就不用想了,月光下的一切,都可以當(dāng)作是夢。再說了,還有什么夢她沒做過呢? 只是第二天醒來,楊蓉居然又不見了! 微信留言倒是有的。 “安迪,今天工程組部那邊有活動,我去了,你好好休息哦!” 算了,見色忘友的人也不用去想她。 起了床,陸安迪首先打電話給前臺,詢問知不知道一個叫“云山書局”的地方,她只是在藍(lán)星明的畫上見這個地方一次,卻像對云天美地般魂牽夢縈,藍(lán)星明說過它在浙江桐廬,她很想親眼去看一看——這是第一個一眼就讓她砰然心動的中式建筑,遠(yuǎn)勝九間堂那些形式多于內(nèi)涵的白墻綠竹。 但重復(fù)了這個名字幾次,服務(wù)員卻明確表示沒有聽過這樣一個地方,陸安迪滿懷失望放了電話。 她知道它在深山中,但連發(fā)達(dá)的互聯(lián)網(wǎng)都搜索不到任何信息,它得有多偏僻? 昨天她已經(jīng)在外面問了許多人,也是根本沒人知道。 正失落著的時候,早餐送來了,大大小小上十碟,一個瑤柱粥,配菜七八樣,清淡、豐盛、精致,顯然是為她這腸胃病的病人專門搭配過的。 其中一個清炒百合,夾著幾瓣顏色鮮艷的花瓣,不但刺激食欲,還煞是養(yǎng)眼。百合本身是沒有香味的,這幾片鮮艷的花瓣,卻散發(fā)著一種奇異誘人的香甜。 所以陸安迪就忍不夾起其中一片,放在舌頭上舔了一下。 就因為這樣舔了一下,剛剛才睡醒的她,忽然又感到無邊睡意襲來,又倒頭睡了過去。 房間里的光線從柔和到明亮到黯淡再到黑暗,熟睡中的她懵然不覺時間,醒來的時候,居然已經(jīng)是晚上了。 而且她還是被一通電話叫醒的。 “我剛剛從外面回來,聽說你連午飯都沒有吃。”他的聲音像鴻毛擦過耳邊,銀色金屬般的磁性,不那么冷的時候,其實是非常好聽的。 陸安迪揉了揉眼睛,想起她中間其實是有接到一個電話的,大概是服務(wù)員問她什么時候可以把午餐送到房間,她迷迷糊糊說了句“不用”就掛了。 “我睡著了?!彼悬c不好意思,“吃了一片早餐里的花瓣,就一直睡到在。” 那邊有一瞬沒有聲音,陸安迪卻仿佛能想象到他唇角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是木菊,一種本來長在非洲坦桑尼亞山野的植物,有強烈的催眠作用,吃一片能醉倒一頭犀牛?!比缓笏麊?,“你喜歡吃花瓣嗎?” 陸安迪不知道怎么答。 這種冷幽默,大概領(lǐng)教得最多的是raymond。 他的聲音卻又變得很柔和,像春風(fēng)拂過湖面,“你現(xiàn)在覺得好一些了嗎,還需不需要休息?” “我沒事了,謝謝你?!?/br> 睡了一個白天,除了肚子有點餓,其他好像都好了,心里還是很感謝他的。 “嗯,那就好,我讓酒店將晚飯送過去,你最好不要再亂吃花瓣。”最后他忽然來了一個神轉(zhuǎn)折,“吃完晚飯,我想你上來幫我畫幾張效果圖,我就在13樓1003房?!?/br> 陸安迪呆了呆。 你這前面的關(guān)心都是假的嗎? 召人干活,還真是順?biāo)浦蹚纳迫缌靼。?/br> 其實她是可以拒絕的,穆棱說過,她可以拒絕洛伊的任何工作要求,一切后果由他負(fù)責(zé)。但她剛剛才接受過人家的照顧,又怎么好意思。 本能和理智上,她都是拒絕的,原因不用多說。 最后她終于狠了狠心,就像昨晚她狠了狠心抱上他的脖子的時候,非常決絕地說:“洛總監(jiān),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已經(jīng)有安排了。” 洛伊并不覺得意外,陸安迪的防御太明顯。 但如果他想她來,還是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讓她來的。 陸安迪怎么可能真正拒絕他。 “云山書局?!彼浅G宄@幾個字對她的吸引,“那是我親手設(shè)計的項目,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確定第二期方案。” 陸安迪呆住了,過了半刻,放了手機,拿上速寫包,趿了拖鞋,連衣服都沒有換,就跑了出去。 13樓就在上面。 洛伊開門看到她,也是很驚訝的。 頭發(fā)還是亂的,t恤很大,領(lǐng)口微微滑向一邊,鎖骨之下,半邊風(fēng)光隱隱約約。 所以你這個樣子跑上來,不怕被誤會是來投懷送抱的嗎? 對于會被聯(lián)想到自薦枕席這種事,陸安迪還真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她開口第一句是問:“我要畫什么?” 洛伊嘆了一口氣,將她讓進(jìn)房間,關(guān)上門:“我覺得你還是先吃個飯吧?!?/br> 他住的是貴賓房里的行政套間,里面有一張工作臺。 上面擺著設(shè)計稿,還有一疊帶著水墨效果的……寫生?效果圖? 陸安迪曾在電梯里見過它們。 正是藍(lán)星明畫的那些! 但是她沒有立刻去看那些誘人的圖畫,而是先去看設(shè)計稿。 “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先熟悉布局,然后根據(jù)總圖建一個大概的模型再開始,這樣開頭可能會慢一點,但我會更有把握些……可以嗎?” 她的聲音軟軟的,眼中帶著祈求。 她真心喜歡這個項目,就像喜歡云天美地一樣,如果不趕時間,她真的希望可以看得仔細(xì)些。 “可以?!甭逡烈沧讼聛恚半S便你愿意從哪里開始。” 當(dāng)然可以啊,他選了這個地方,讓公司幾十人作陪,不就是為了讓她有機會像這樣待在他身邊嗎。 陸安迪小心地擺好圖紙,深呼吸一次,活動了幾圈手腕,才拿出鉛筆開始。在潿洲島住兩個星期,除了吃吃睡睡發(fā)呆,既沒碰過筆也不思考任何東西,這時重新上手,還真有點興奮。 她看得很仔細(xì),畫得很慢,但落筆穩(wěn)定,需要反復(fù)修改的地方并不多。 她試了許多角度,從不同視點對主體建筑進(jìn)行俯瞰,就像有一堆積木在腦袋里按不同角度旋轉(zhuǎn),而她要把它們在二維的圖紙上呈現(xiàn)出來,比例、尺度、接合、遮蓋、透視……雖然每一條線都需要思考,但幸運的是,最后她總能找到那個合適的位置與角度。 一切用心付出過的努力都沒有白費,用腳步丈量出來的空間感,刻意訓(xùn)練的二維與三維抽象轉(zhuǎn)換,讓人腦袋爆炸的360度幾何體寫生,在世嘉集團(tuán)接待室里觀摩張果果徒手建模的過程……如此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又獨辟蹊徑的積累,才讓她終于能夠不依靠任何軟件與儀器,輕松地畫出一張任何視點的結(jié)構(gòu)圖。 無論它是現(xiàn)代的鋼筋混凝土,還是明清的磚木混合結(jié)構(gòu)。 對這種潛移默化厚積薄發(fā)的進(jìn)步,陸安迪自己也是驚訝的。 如果說“晨光”是她講故事式演繹的最大突破,那么這幾張結(jié)構(gòu)圖,卻是她在“空間”的基本功上最大的突破。 意味著她從此有了在“圖紙”與“現(xiàn)實”中來回切換的能力! 所見即所得,每一個建筑師夢寐以求的技能,從前的她,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雖然比起洛伊倒著畫樓梯那種變態(tài)的能力仍然有很大差距,但畢竟,也算馬馬虎虎能用了。 當(dāng)然有些細(xì)節(jié),仍需要他來具體確定。 “這堵墻畫偏了,再往東一米……這個屋面的坡度也不對,太平……所有古建筑都要留意斗拱與柱高的比例,這跟時間與朝代有關(guān),比如唐代佛光寺東大殿的比例是1/2,而到清代的故宮太和殿,卻只有1/5,比起唐宋,明清建筑的屋頂普遍更尖巧,更陡峭。” 陸安迪不禁停了停:“為什么?” 她的老師方教授是專門研究鄉(xiāng)土建筑和古建筑的,她也畫過不少各朝代的風(fēng)格建筑,但卻從來沒有留意過這個細(xì)節(jié)。 或者說,她有留意到,卻從來沒有仔細(xì)思考過原因。 她一直以為那只是不同朝代審美上的差別。 “審美固然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因素,唐宋建筑簡潔大氣,明清建筑繁縟復(fù)雜,這一特點在斗拱上尤有體現(xiàn),但邏輯上這并不是原因,而是結(jié)果。建筑風(fēng)格的變遷永遠(yuǎn)跟隨與制約于工藝、材料、技術(shù)與使用需求的發(fā)展,它們之間可能相互促進(jìn),但絕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br> 洛伊信手在紙上畫出九個剖面圖,標(biāo)出斗拱與柱高。 佛光寺大殿,華林寺大殿,奉國寺大殿,善化寺大殿,保國寺大殿,永樂宮三清殿,廣勝寺下寺后殿,故宮太和殿...... 唐宋遼元明清的各個代表建筑,俱列其中,陸安迪真是驚呆了。 從前洛伊叫她畫,她就真的只是畫,洛伊讓她忘記,她就真的忘了。 ……誰會變態(tài)到連斗拱柱高的尺寸都記得??! “斗拱的演變,首先是因為墻體材料從夯土轉(zhuǎn)變到磚墻,瓦片的質(zhì)量也變得更高更貼合,使得防水的需求下降。墻體可以經(jīng)受雨水的浸泡,因此屋檐不再需要出挑那么遠(yuǎn),也不再需要那么陡的坡度來加速排水,反映在斗拱上,就是斗拱變小?!甭逡梁苣托牡亟忉專捌浯?,因為長期開采,到明清時已經(jīng)少有巨木出現(xiàn),甚至有些梁柱都是用較小的木料拼出來的,自然沒法做得太大——既然沒法做得大,就只有往高做,這也是斗拱越變越小的原因?!?/br> 原來如此。 陸安迪心中默然,她一直以為洛伊在國外讀書的時間居多,對中國的古建不一定有太深刻的理解。 原來這只是一個誤會。 他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認(rèn)知。 從她第一次看到云天美地,第一天來到gh撞翻他的咖啡到現(xiàn)在,她對他的感情與觀感經(jīng)歷了許多變化,但有一點卻從未變過。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始終是她需要仰望的人。 感情的煎熬讓人痛苦,但這種天賦與才華上的碾壓卻更讓人失落,幸好在學(xué)習(xí)面對痛苦的時候,她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抑制這種失落。 還有另一種失落,就是連她唯一的長處,也比不上別人。 她的視線從結(jié)構(gòu)圖移到效果圖,就表現(xiàn)出更明顯的沮喪。 “就算我都清楚這些,也沒法畫得跟他一樣好?!?/br> 她說的是藍(lán)星明。 對方一個中專畢業(yè)生,也曾是洛伊的助手。 “建筑師不是畫家,你并不是一定要畫得跟誰一樣好?!?/br> “我知道?!标懓驳险f,“但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十分重要的表達(dá)方式,我還是希望我可以做到……畫出它最該有的樣子?!?/br> 那種只在水與墨中氤氳變化出來的空間與意境,她真的做不到。 洛伊嘆了一口氣,人家從小用毛筆畫國畫,一心鐘情山靈水秀,還花了十多年時間去熏陶練習(xí),如果你也愿意花上這個時間,你也可以做得到啊。 但他卻沒有這樣說出來。 他說的是:“等你明天親身去到那里的時候,也許就有感覺了。” 去那里?云山書局? 陸安迪果然抬起頭,看著他:“可是我在gh問過,并沒有人聽說過這個項目?!?/br> 藍(lán)星明曾是洛伊的助手,她并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那是我的私人設(shè)計,確實不關(guān)gh什么事,因為書局的老板,是我的朋友?!甭逡恋f,“明天一早我就會過去那里,離這里大概三十公里路程,山路不是太好走所以要預(yù)些時間,七點半鐘出發(fā),希望你能起得來?!?/br> 他一定是十分了解她的想法,這既像邀請又像命令的方式,輕描淡寫卻又偏偏充滿誘惑的語氣,真是讓人難以拒絕。 因為那是他設(shè)計的云山書局。 陸安迪又低下頭去,她在思考。內(nèi)心并非沒有掙扎,但也沒有掙扎多久,然后她又一次決然說:“好,我能起來。” 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終難,如果有了值得追求一生的東西,什么情情愛愛那點折磨其實也不算什么。 壯士可以斷腕,建筑師卻更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如何帶著鐐銬跳舞。 “那就不要太晚了。”洛伊的嘴角露出一絲溫柔,“我叫了宵夜,你吃點東西,吃完回去早點休息?!?/br> 這時低頭再看裹著寬大t恤的陸安迪,就像一只終于暫時收回了防御的小貓。 有點可愛,還有點嬌弱。 因為趕著畫圖,晚飯就沒有好好吃。 剛生完病,還一天只吃一頓飯,能不嬌弱嗎。 于是陸安迪就留在洛伊房間吃宵夜了,吃完宵夜,已經(jīng)十二點。 回到自己房間,楊蓉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聲響,半睜開眼睛嘟嘟噥噥,“安迪……這么晚才回來,剛才……你去哪兒啦?” 陸安迪收拾好速寫包,順便撿一些明天要帶的東西,一邊回答她:“在洛總監(jiān)房間畫圖?!?/br> 楊蓉大概聽漏了后面兩個字,楞是被刺激了一下,一個翻身,險些直接滾到床底下,“天哪,你們……進(jìn)展這么快!”她以為她和韓棟已經(jīng)很快了呢。 陸安迪也楞了一下,腦袋跑了一圈才明白她在說什么,趕緊走過去幫她把被子拉起來一起塞回床上:“求求你,可別亂說,這個瞎猜我真受不起!” 她和穆棱吃個飯,都被有心人拍了照片,如果有人知道她深夜十二點從洛伊房間里出來,還得了? 再看看自己身上睡衣一樣的t恤與拖鞋,才后知后覺自己有多么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