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換了衣服，走出弓道場，一輛黑色的賓利停在那里。

    只看他的車，陸安迪就覺得，洛伊在gh的時候，真的是已經(jīng)刻意低調(diào)了。

    下車之前，陸安迪說，“你可不可以先坐一下，等十五分鐘再進去？”

    洛伊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屋子有點亂，我需要收拾一下?！?/br>
    雖然屋子昨天才打掃過，但她沒忘記，洛伊是有潔癖的。

    陸安迪抱著茶葉下車，跑回到町屋，飛快地把對著坪庭的一樓里里外外再擦了一遍，然后跑上二樓洛伊告訴她的櫥柜里取茶具。

    茶具有好幾套，分別裝在式樣古樸的木盒里，有看起來像玉石質(zhì)地的，有汝瓷，有建盞，有紫砂，陸安迪仔細看了一下，選了一只精致小巧的手拉壺，三只白瓷小杯子。

    看這些茶具的品質(zhì)，并不普通，顯然經(jīng)過精心準備。

    難道，他一早就預備了會來這里喝茶？

    裝好風爐的時候，洛伊就進來了。

    在蹲踞處洗了手，走入屋里，擺著一個小小的幾案，兩人席地而坐。

    陸安迪打開茶葉，只聞了一下，就不禁脫口而出：“好茶！”

    很多茶的好，是聞不出來的。但這一種，卻很特殊，就像一個真正的美人，即使蒙著面紗，但朦朦朧朧一眼，已勝過萬千顏色。

    洛伊挑了挑嘴角，似乎微微笑了笑，“朋友送的?！?/br>
    當然是好茶。

    史威廉為了換取他手上半瓶千杯不醉的黑科技成果，甘愿獻出他最好一罐珍藏茶葉，并且信誓旦旦割rou般保證這絕對是世間少有的好茶，比杭州虎跑寺弘一法師親自種的那一棵還要稀罕難得，如果不是那半瓶藥丸太吸引，他是絕對不會舍得拿出來的。

    諒史威廉也不敢坑他。

    陸安迪挺了挺腰，端身正坐，既然是這么好的好茶，那洛伊為什么要來這里，就不那么重要了。

    “茶是好茶，但我對這里的水不太熟悉，可能需要試幾次，才能沖出它最好的味道?！?/br>
    這樣的茶葉，每一點浪費，都是暴殄天物。

    洛伊的后背斜斜靠在門邊，姿勢倒是難得的閑散：“沒關(guān)系，茶葉再好，對我來說，喝茶也只是喝茶，你按自己的想法來就好。”

    比起一杯價值勝千金的茶，其實他更喜歡看她沖茶時低眉斂目，素手纖纖，溫柔而專注的樣子。

    陸安迪點了點頭：“我明白了?！?/br>
    想一想，他會醉茶，其實也喝不了多少杯。

    也許，他只是想來這里坐坐而已。

    陸安迪燃起風爐，此時的京都，氣溫已經(jīng)泌涼，風爐熱得緩慢，于是等待喝茶的間隙，就多出許多時間。

    他們坐在門口，光線從屋頂灑入，小小的坪庭，苔痕綠意，安靜，寂靜。

    所謂“坪”，是一個約等于3.3平方米的面積單位，坪庭就是在房屋中間的狹小空地里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小小庭院，每一株植物、每一塊石子，每一堆砂礫，每一片青苔，每一件擺件，無不經(jīng)過精雕細刻般的布置，為了蹲踞（洗手喝茶的地方）的竹筒里永遠有潺潺流水，還必須安裝一個單獨的水循壞系統(tǒng)。

    每一處都刻意為之，卻呈現(xiàn)著自然之美。

    小小方寸天地，卻仿佛容納著整個世界。

    他們第一次這樣安靜地坐著。

    蹲踞的流水聲似有若無，像彼時時間流逝的若隱若現(xiàn)，陸安迪倒了第一杯茶。

    洛伊輕啜一口，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從唇齒生起，像煙絲一樣滑向喉舌，縈繞不去。

    確實是好茶。

    難怪史威廉說他自己每次只舍得喝三杯。

    喝完這杯茶，驚艷的感覺依然久久不去。

    “這里的水也不錯，居然很適合，茶水相得益彰，才有這樣的味道?！标懓驳显谛睦飮@息，就算是比起她mama親手從高山晨霧里采來的茶葉用露水烹煮，也毫不遜色。

    但在離開上海去中東之前，她把自己一直帶著的最后一些茶葉都寄給了穆棱。

    “這里的水源，跟大德寺里的一樣?！甭逡撂鹧垌?，“大德寺就在旁邊，我想你應該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br>
    “是的，我每天都會去待幾個小時?！标懓驳险f，“開始是去看那里的建筑，后來是去那里睡覺?！?/br>
    這回答有些令人意外，洛伊挑起眉毛：“哦？”

    “大德寺的建筑確實不錯，但那里的枯山水我卻一直看不明白，看著看著就想睡覺。我也去看過天龍寺那個號稱日本第一枯山水的庭院，一大片白沙，十五個石頭，每日來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我實在無法領(lǐng)略其中神妙之處?！?/br>
    “日本人的審美，有時確實顯得奇特，所謂物哀之美，幽玄、侘寂，這些都很難描述，只能體驗。但既然你每天都去，我相信你不會毫無感覺?！?/br>
    “是的，很奇怪的一種感覺，我雖然看不懂，但卻從來不會感到厭煩。那里很安靜，看著那些庭院枯山水，心也很靜，就算想睡覺，心也是靜的?！标懓驳限D(zhuǎn)頭看向窄小而郁翠的坪庭，“但與這刻意精心布置，一景一物一塊苔蘚都極盡工巧的坪庭又不相同，那是一種空空的靜，仿佛有無垠之遠?！?/br>
    如果要打一個比喻，她可以看到并畫出坪庭的方寸寂靜之美，但枯山水，她無法落筆。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筆，要落在哪里。

    洛伊喝下第二杯茶，眼波已有了些朦朧：“空寂，不就是枯山水追求的境界嗎？”

    陸安迪怔住。

    坐在那里，看著以沙為海，以石為山，以樹為枯，不知生，不知死，只覺無限遼遠，那就是......空寂？

    她思考了很久，直到風爐的水又傳來響聲。

    她準備替他倒第三杯茶，并且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杯?！?/br>
    洛伊說：“為什么，你擔心我會醉？”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醉，那種會引起醉茶的茶堿成分，就像酒精一樣，也是有黑科技可以消解的。

    但是他卻喜歡這兩人相處之間，安靜、適然、又微醺的感覺。

    陸安迪卻搖了搖頭，說：不是，這第三杯，將會是你今天喝到的最好的一杯茶，既然這樣，第四杯就多余了?！?/br>
    好茶不易得，留著最好的回味，不是更好嗎。

    當然，對洛伊來說，三杯確實已經(jīng)差不多了。

    洛伊卻使起性子，“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的舌頭。”

    陸安迪解釋，“其實就像弓道一樣，當你站在那個位置的第一刻，就已經(jīng)知道這一箭能否射中；對我來說，當我沖出第一杯茶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第三杯的味道了?！碑斈阒啦栊院退裕兜啦贿^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個解釋不錯。

    需要聰明的時候，陸安迪總是很聰明。

    洛伊忽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當我們在這里喝茶的時候，穆棱也在香港喝茶談禪論畫？”

    而且是一幅還從未在公眾面前示人的八大山人真跡。

    陸安迪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穆棱，也不知道與此刻有什么關(guān)系，但如果這時候跟著問一句“穆棱好嗎？”，顯然也是不適宜的。

    他應該不可能知道她把好茶都留給了穆棱。

    所以她不說話。

    洛伊看著她：“你可以理解為，我和穆棱正在競爭同一個項目?！?/br>
    陸安迪替她倒了第三杯茶。

    洛伊看著她：“如果這樣，你心里會支持誰？”

    潿洲島懸崖下的那個電話，她沒有打給方睿姿，而是打給穆棱，足見穆棱在她心中的分量。

    其實他耿耿于懷的，不止一枚硬幣。

    對陸安迪來說，這又是一個考驗雙商的問題。

    “那些頂尖的項目，通常都是由全球頂尖的建筑師來競爭，你們有競爭不是很正常嗎?！彼巡璞p輕移到他面前，“現(xiàn)在你是我的老板，我當然支持你?！?/br>
    沒有什么拖泥帶水，她答得如此直接。

    因為他是老板。

    洛伊拿起茶杯，又一次感受了不知是何種滋味的滋味。

    他一言不發(fā)地看向坪庭中的那棵南天竹，默默看了半響，聽到她忽然問，“你之前來過這里嗎？”

    其實在他轉(zhuǎn)頭的那一瞬，她就感覺到了他的情緒。

    “沒有，但我看過照片和視頻?！彼D(zhuǎn)過臉，目光重新落到她臉上，“你喜歡嗎？”

    陸安迪微微一征，似乎她答“喜歡”或者“不喜歡”，都不是太合適。

    因為那意味著，她承認并且知道，這個地方，也是他專門為她挑選的。

    她想了想：“我覺得不錯?！?/br>
    這答案有些模棱兩可，在他執(zhí)著的注視下，她又不得不真誠又有些窘迫地補充，“謝謝你為我安排這么多，我......不知道可以怎么感謝你?！?/br>
    日光如蟬翼，罩著她的眉眼，似乎只要她有臉紅的跡象，洛伊的心情就會變好，他喝了第三杯茶，只覺一絲若有若無的纏綿在心尖處無盡繚繞。

    “不用糾結(jié)怎么感謝我。”他放下茶杯，語聲很是溫柔，“以后每天，我都會來這里喝三杯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