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掌舵人
來的客人比陸安迪想象中更特別。 因為洛伊稱他為“十七叔”,而他叫洛伊“小七”。 “小七,上一次見到你,已經(jīng)是八年前,你長大了?!边@位外表看起來普通,但身材清瘦,眼神帶著銳利,穿著少見的中山裝的老人嘆息說。 上一次還是那個清冷俊美少年的成人禮,在禮宴上當(dāng)眾說出自己的選擇時,可謂石破天驚,他不接受家族提供的資源,亦不承擔(dān)家族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已是個翻云覆雨手段凌厲殺伐果斷的男人。他更冷,也更傲,而且敢于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即使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家族。 洛氏年輕一輩中不乏能力出眾的人物,但比起排行最小又身份有些特殊的洛伊,卻總是有那么一些方方面面的差距,這也是他讓人十分嫉恨的原因。 一個本應(yīng)是家族邊緣的人物,卻占據(jù)著家族最重要人物的期待與注視,那些人會怎么想。 洛伊坐在他對面,笑了笑:“十七叔,您的身體還是那么硬朗,眼睛還是那么清明?!?/br> 這位十七叔,無妻無子無嗣,終身奉獻給洛氏,雖然很少露面,但出場卻代表著那位老人的意志,所以地位超然,無論是誰,都要對他多尊敬幾分。 但洛伊尊重他的理由,與別人不一樣,那是因為在洛氏中,這個老人對他還不錯。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再望向窗外的雪峰絕嶺,果然無限風(fēng)光險峻,這座建在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屋”,雖然只是一座別墅,但氣勢之傲岸、視野之開闊,卻甚于日內(nèi)瓦湖畔的那座城堡。 他嘆息說:“難怪當(dāng)初你建這座別墅的時候,就有人說你滿滿覬覦洛氏的野心,他們目光淺薄,實在沒有你這樣的心胸。” 洛伊笑了笑,沒有接話。 一旁的陸安迪低眉斂首,小心地在桌上放置茶具,火爐上的雪水也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 視線再回來時,十七叔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深邃凌厲:“小七,如果那一槍有子彈,你會不會后悔?” “不會?!甭逡料胍膊幌?,“人以血犯我,我必以血償之?!睙o論誰來,都一樣。 老人不悅:“小四不顧規(guī)矩固然不對,但你也不拿規(guī)矩當(dāng)一回事嗎?” “規(guī)矩若有用,四年前洛換景在這座山峰上埋了一個炸彈后,就不應(yīng)該活著了?!甭逡恋f,“這次我給他機會留著一條命,只是因為我知道,他并不是最想我死的那個人。” 洛換景之后,還有他的姐夫夏石。夏石之后,還有別人。 那人還是洛氏目前最中堅的力量。 “小七,像你這么聰明通透的人,想必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崩先藝@了一口氣,“難道到了這種地步,你也沒有想過要找你爺爺?” “外公如果想插手,就不會等著我去找他。”想到那個老人,洛伊的眼內(nèi)有一剎波動,但他依然淡淡說,“十七叔,你這個時候來看我,是因為他想我了嗎?那么請您轉(zhuǎn)告他,請他放心,他的八十歲壽宴,我是一定不會缺席的?!?/br> 雖然現(xiàn)在他手上的一切都跟洛氏沒有關(guān)系,但洛氏栽培過他,那位老人也真心疼愛過他。 這就夠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篤定的信心,無論誰想要他的命,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無論誰要他死,都一定會付出相應(yīng)代價。 “看來還是他更了解你?!崩先藝@息,知道已不必多言,“其實這次來,我只是為了傳一句話——小七,你可愿意成為洛氏未來的掌舵人?” 洛伊抬起眼眸,確實掩不住內(nèi)心的震撼與驚訝。這句話,不可能是玩笑,也不會是玩笑。 其實反過來想,如果不是老人真的有這個心,那些人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一瞬間心中轉(zhuǎn)過千百種念頭,但最終,他還是說:“我不愿意?!?/br> “為什么?” “因為我是一個建筑師——我可以有很多身份,但只會有這一種職業(yè)。”洛伊的目光移向窗外,阿爾卑斯群山白雪皚皚,而他心中最美麗孤傲的建筑,則在北歐的另一座山峰上,“就像你所看到的,金錢與權(quán)力終會成為塵土,只有偉大的建筑能矗立世間?!?/br> 老人嘆了一口氣:“也許你說得不錯,十年、百年之后,我們都必將化為塵土,而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將名字留在這個世界上,不過,那也得過了這關(guān)才說......小七,你再想想吧?!?/br> 難道他不知道,只要說一句“ 我愿意”,就能得到一個免死金牌嗎,那么他的外公就會保護他,將洛氏的隱形資源傾斜于他,而無論誰要硬碰洛氏的候選繼承人,都要三思而后行。但他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哪怕將以生命作為賭注,真是一個傲氣的人??! “我了解外公,如果這次我沒有決心與能力贏得這一戰(zhàn),那么在他心里,我最終也是沒有資格成為洛氏掌舵人的。”洛伊說,“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分別嗎?” “小七……你跟你mama一樣,都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計后果?!蹦莻€美麗溫婉、氣質(zhì)嫻雅的小姑娘、大家閨秀,當(dāng)面對自己真正的選擇時,同樣傲氣而不顧一切。 “不是不計后果,是承擔(dān)一切后果。”洛伊認(rèn)真地說,但他不想在此時此刻談?wù)撟约旱哪赣H,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多慮而軟弱,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讓陸安迪將第一杯茶奉到他面前:“十七叔,我記得你和外公一樣,都很喜歡喝茶?!?/br> 老人說:“但我記得你并不喜歡喝茶?!?/br> 洛伊的另一個堂兄弟,也是一個眉目俊美的孩子,喜歡陪長輩喝茶、品茶,但老人并不喜歡他。 洛伊有心機,但他的心機從來不用在討好長輩上,因為聰明的他從少年時就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能力才是一個男人最好的資本,無論你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 幸好,他的能力一向出類拔萃,所以有種種選擇的權(quán)利。 “我以前不喝茶,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會沖茶的人。”他掂起茶杯,眼波就不自覺地溫柔了許多,“原來相由心生,每一杯茶,都有不同的味道?!?/br> 那是他外公說過的話,只是當(dāng)年他不喝茶,也不懂得。 老人輕輕呷了一口,苦雪烹茶,那種滋味,真是特別。淺嘗后再入喉,如絲如縷的茶香帶著一種冰雪般的凜冽,那種感覺,一般的茶,一般的人也沖不出來,如此他就不得不對沖茶的女孩子也留意起來,當(dāng)他留意到,他就問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陸安迪轉(zhuǎn)頭看向洛伊,洛伊點了點頭。 于是她講了第一句話:“我姓陸,是洛先生的助手?!?/br> 她一直默不作聲,是因為沒有需要她的時候。 “聽說小七在佛羅倫薩遇險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沖出來替他擋槍,那一定就是你?!崩先撕攘四潜瑁⒁曋?,“你跟小七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錯,再過些日子,就是小七爺爺?shù)陌耸畨垩纾绻袝r間,不妨一起過來日內(nèi)瓦走走,你沖的茶這么好,他老人家一定會喜歡?!?/br> 這幾句話,涉及的意思就多了,洛伊挑了挑眉,淡淡說:“十七叔,她只是我的助手,跟洛氏沒有關(guān)系?!?/br> 老人卻沒有理會他,只是眼光有些慈祥地看著陸安迪,陸安迪又替他們都倒了一杯,然后才恭恭敬敬地說:“老先生,很抱歉,我只為洛先生工作。” 她知道這個老人身份不一般,但洛伊說什么,她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那真是有些遺憾。” 老人皺了皺眉,但再喝下一杯茶,他眉毛又舒展了一些,繼而侃侃而談:“我年輕時住在杭州,喜歡喝徑山的茶,喜歡那種若有若無的苦淡之味。后來離開杭州到上海,覺得在上海喝到的茶都失之苦淡,卻帶著一種風(fēng)月之味,我不是很喜歡。但離開上海來到歐洲后,再好的茶都感覺不到那種滋味,才知道風(fēng)月之味原來也是令人懷念的,而你這兩杯高山雪水烹出來的茶,居然又使我想起了那種風(fēng)月,真是奇妙?!?/br> 洛伊抬了抬眼眸,洛氏根在杭州,興盛于上海,不得已遷移到歐洲,他知道老人在說什么,但陸安迪卻不一定能理解。 陸安迪換過雪水,重新加溫,才將剩余的茶葉放了進去,片刻之后,替他們倒了最后一杯:“老先生,有一句話,可能適合您品嘗這第三杯茶?!?/br> “哦?”老人拿起茶杯,“說來聽聽?!?/br> 陸安迪對這老人說:“有容乃大,風(fēng)月無邊。如果心懷寬廣,那么無論在徑山,在上海,還是在歐洲,其實都可以喝到一樣的茶?!?/br> 風(fēng)月無邊,有容乃大。有容乃大,才能看到無邊的風(fēng)月。 雖然她不清楚他們具體在談些什么,但不難想象洛伊的困境,他不愿意承接家族的權(quán)力,或者說承擔(dān)某種責(zé)任,而因為他不愿意,他又無法得到庇護來回避迫在眉睫的危險,如果可以,她想對這個老人說,或者對那位老人說,對他寬容一些,洛氏可能會有更好的未來。 她不知老人是否聽得懂。 老人第二次凝目注視她,緩緩喝下了這杯茶。 . 從這一天開始,洛伊接電話和離開別墅的時間都變多了。 有一次,他出去了三天都沒回來,陸安迪在各種猜測、焦慮、等待的交織中煎熬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跑了出去。 她是去看那些雪蓮。 只有那種晶瑩剔透又透著夢幻般遠離塵世的空靈之美,才能讓她的心靈得到安撫,哪怕只有片刻。 第五天的時候,外面又起風(fēng)雪了,她直到傍晚都沒有回來,手機gps的位置顯示在一個深邃的雪洞里,而她身上沒有帶其他追蹤器。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洛伊正在阿爾卑斯山的隘口堡壘里見一個瑞典軍火商。他立刻趕回去,一隊探險員下到雪洞,只找到了那支手機。他發(fā)散了人手到周圍尋找,然后去到那座有雪蓮的冰山前面。 她來過這里,在風(fēng)雪掩埋不到的地方,有她的腳印。 但層層風(fēng)雪也掩蓋了其他痕跡。 他立刻部署了人員進行地毯式搜索,甚至啟用了軍用空中紅外掃描,只要搜索時間足夠,方圓十里之內(nèi),所有活人活物都不會被遺留。 只要是活人。 二十分鐘后,他看見了一個紅點,轉(zhuǎn)過頭,陸安迪正從冰山背后的方向走過來。 他張開臂彎,這一次,她直接走進了他的懷抱里。 “對不起,我的手機在拍照的時候不小心滑進了雪洞,那枚紐扣,我也留在別墅里了……回去的時候沒有太陽,風(fēng)又大,我分不清方向,迷路了……” 就在她終于努力登上一個高聳的山尖,重新找到那座冰山的位置時,她看到周圍許多地方的空中升起了彩色流彈,就知道有很多人在找她,她安全了。她沒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選擇了這個方向再走回來,只是因為一個直覺。 她覺得洛伊?xí)谶@里等她。 洛伊緊緊抱了抱她,替她拂去頭發(fā)上的風(fēng)雪,她身上都是雪,膝蓋上也有雪泥的痕跡,肯定摔過很多次。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他會想到她剛剛走過鳳凰谷那個亂石荒蕪的花園,而他就在懸崖邊上等著她。 他心里又泛起那種溫柔的疼痛:“你還能走回去嗎?” 陸安迪點了點頭:“能?!?/br> 洛伊握起她的手:“那我們回去吧?!?/br> 洛伊在別墅里待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但陸安迪沒想到的是,夜晚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乘著夜色,他再次將她帶到了那叢雪蓮前,藍色的蓮花盛開在月色中,無法形容的美使人又要落淚,他伸出手,撫著她的臉,陸安迪感到了他指尖的溫度。 那時天地寂靜,冰雪如鏡,夜風(fēng)很冷,他捧著她的臉,眼中像星辰大海,又像雪中燃燒的曜石,使人顫栗,使人沉溺,當(dāng)他靠向她的時候,萬物俱靜,風(fēng)聲凝止,一剎間,她以為他要親吻她。 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差一點無法遏制情緒。 但最終,他只是握著她的手腕,說:“黑珍珠并不適合你?!?/br> 陸安迪的左手一直戴著一串木珠,她從潿洲島出來之前,睿姿將攢了許久的八顆十分稀罕的黑珍珠串在她的木珠間,讓她作為護身符一樣戴著。 他褪下珍珠與木珠,握著手腕上那道傷疤,替她戴上一只手表:“戴著它,不要摘下來,這樣無論你在什么地方,我都會知道?!?/br> 手表很優(yōu)雅,除了尺寸不同和女性化一些,式樣和他的腕表相似,背面有一朵發(fā)著夜光的藍蓮花。 陸安迪知道,這朵藍蓮意義非凡。 這個夜晚之后,他們又像往常一樣相處了兩個星期,討論方案,畫圖。 那個日子一天天逼近,洛伊的臉上越是看不出情緒,直到那天,他突然接到通知:壽宴依然在那天,但家族聚會卻提前了,他必須立刻動身到日內(nèi)瓦。 時間一改,變數(shù)橫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對洛伊如此,對他的對手亦如此。 raymond第一次親自上到別墅接他走,因為此后的每一步,都可能有危險發(fā)生。 這些都不算什么,畢竟該來的總會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早已安排妥當(dāng),但有一件事,他一定需要洛伊親自確認(rèn)。 “陸安迪呢,你想怎么辦?” “將她送回上海,就今晚。”明日生死未卜,但今晚的事一定要今晚做完。他走得那么急,都不用再思考怎么去告訴她理由,連一個解釋都來不及。 當(dāng)他說有事要立刻出去,讓她一切聽專人安排的時候,看到她的眼神,他就知道無需解釋了。 陸安迪一向很聰明。 走向直升機前的時候,raymond回望了一眼,果然看那個苗條的身影走出別墅門口,站在風(fēng)雪中目送他們:“roy,你定情禮都送了,真的不告別一下?” 雖然時間確實很急,但也不缺親吻擁抱這一下啊。 “不用。”洛伊低頭進入機艙,淡淡說,“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顧她。” 靠,說得好像你死了,我一定能活著一樣!raymond感覺有些憤憤:“喂,如果你死了,我能繼承你的遺產(chǎn),去追求她嗎!” 洛伊當(dāng)然是當(dāng)作聽不見,起飛了,螺旋槳帶起的滿天風(fēng)雪迅速被拋在底下,那個身影也成為一片模糊的白影,raymond坐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萬一這次真的回不來,你不會覺得遺憾嗎?” 洛伊目視前方,平靜的眼眸像星火般燎動了一下:“會?!?/br> 確實會很遺憾,但是比起遺憾,他更不愿意讓她去承受那種驟然得到又驟然失去的痛苦。 他不忍心。 陸安迪走回別墅,跑到碩大的落地窗前,看著遠去的直升機在視平線上慢慢下沉,終于離開視線,突然淚如泉涌。 她用手指摸了摸濕熱的臉頰,仿佛那晚他留下的溫度還在臉上。 原來眼淚是這么熱 ,流出來并不會結(jié)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