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與小孩
陸安迪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又暗又小的房間,土轉(zhuǎn)砌成的墻,一張板凳,身下是簡陋的木床,墊著草席和爛棉被。 她腳上帶著一個腳鐐,腳鐐連著一條鐵鏈,鐵鏈另一端嵌入墻壁。 黝黑的鐵門帶著銹,唯一的光線來自一個小窗子,裝著鐵欄柵,在墻壁很高的地方。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關(guān)人的小黑屋。 門上傳來聲響,跟著“嘎吱”一聲打開了,陸安迪的心驟然緊繃。 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就是模樣很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看到她坐在床邊,不哭不鬧,就開始蹦蹦嘎嘎地說了許多話。陸安迪大概能聽懂這種方言,她說她兒子之前其實有個媳婦,還生個孫子,但孫子病了一次后,就變成了啞巴。啞巴將來容易受人欺負,又沒有兄弟,他們就合計著再生一個,但討不到老婆,只好花錢買一個。 他們?yōu)榱速I到她,還加了價,用盡積蓄也不夠,他兒子已經(jīng)出去借錢了,過幾天就回來跟她圓房。 陸安迪聽到“過幾天”,心里燃起希望,但她裝作什么都聽不懂,只重復幾句話,“你在說什么”,“我在哪里”,“為什么鎖著我”,“放我出去”。那女人反反復復地嘮嗑幾遍,看她還是聽不懂的樣子,沒有辦法,就放下她回去了,但給她留下了衛(wèi)生巾,還端來一盤熱水,放下毛巾和一條換洗的內(nèi)褲。 到了夜晚,那婦女帶來了另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聽那婦女口中的稱呼,陸安迪幾乎可以斷定,這個女人就是從人販子口中聽到的“x嬸”。 x嬸對那婦女客氣親熱,笑容可掬,夸她有了個年輕媳婦,一定好生好養(yǎng),一轉(zhuǎn)臉過來,那雙巫婆一樣惡毒冷漠的三角眼,讓人從心里發(fā)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的人,不會有那樣的眼睛。 這個女人會講普通話 陸安迪看著她,說:“我有很多錢,你們放我出去,我可以給你們很多錢?!?/br> “死心吧,我們這條村子里的媳婦,從來沒有一個能跑出去?!蹦莤嬸看著她的臉,陰惻惻地說,“你年輕漂亮,我就多說幾句,你男人花了大價錢買你,好好過,說不定日子能過下去,別搞到大家都不好,斷手斷腳,變成啞巴,還是該做什么做什么,該生孩子還是生孩子?!?/br> x嬸起了身,走時挽著那個婦女,親親熱熱地說:“大妹,反正你家xx沒那么快回來,先餓著她,餓她十天八天,就沒有力氣跑不了,還省飯。” 鐵門重新關(guān)上了,沒有燈,黑暗中只有窗口一點黯淡的微光。 . 洛伊讓raymond接來的,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沿河村的村長。 因為捐助學校的事,他和陸安迪一起拜訪過這個村長,在他的印象中,是個能做事、眼光長遠、拎得清的人,他請他過來,是因為對方熟悉這一帶的情況,或許能夠提供有用的幫助。 隔間里只有四個人,洛伊、raymond、安以哲、村長,村長對他們說了兩件事。 “有一個村子,因為男丁多,好些娶不上老婆,買過不少越南媳婦,都沒出過什么事。但有一回,有戶人家買了個外面騙來的女大學生,那姑娘性格十分剛烈,家里應該也是有背景的,前前后后來了幾撥人入村調(diào)查,都沒有結(jié)果,最后一次,甚至出動了大批軍警,但搜了一陣,始終搜不到,最后也只好放棄了——為了滅口,那個姑娘已經(jīng)被殺了,沉入糞坑,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事,不知真假?!?/br> “還有另一個村子,買過一個姑娘,家里也十分有背景,據(jù)說是外邊混黑的,勢力很大。他們先派了一個人,混進村子里,把所有情況打探好,然后在一個夜晚帶了一隊人進村,神不知鬼不覺,用迷藥綁了村長的孫子和幾個大戶家的獨苗男娃,以此作為威脅,對峙的時候,又用麻袋裝滿錢丟進去利誘,最終才換回了那個姑娘——這件事我知道是真的,也是我聽說的唯一一個能逃出去的姑娘。” 幾個人面面相覷,空氣十分壓抑。 村長繼續(xù)說,“陸老師是我從松山鎮(zhèn)帶回去的,姑娘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你們又捐了學校,我真心覺得好人應有好報,所以要提醒你們,如果進村行動,還要防著一些人,畢竟派出所里也不少從那些地方出來的人,沒人敢保證沒跟哪條村有點親親戚戚的關(guān)系,消息要是泄露出去,你們要找就很難了。”他看著屋子里的幾個,“你們都是有能力的人,姑娘福大命大,我相信一定能回來的。” 安以哲走出去抽煙,他的精神極度沉重緊張,需要緩釋。 沒多久,洛伊也跟了出來,于煙霧繚繞中凝視他。 “我有一個方案,你敢一起做嗎?” 他的臉俊美而冷凝,抿著唇角,線條宛如冰鋒,安以哲也不問,直接說:“好?!?/br> 只要陸安迪能回來,什么不能做呢? . 第二天,那婦女給陸安迪帶的食物,果然只有一碗清得見底的稀粥。 跟著來的還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藏在那婦女身后伸出頭看她,眼里充滿好奇,應該就是她的孫子。陸安迪看他,他卻又把頭縮了回去。 粥放在板凳上,陸安迪看到碗底下墊有一張紙,似乎畫著些東西,移開一看,上面畫滿了各種雞雞鴨鴨貓貓狗狗小動物和小人,她用手指在紙上描畫著,看向那個男孩,男孩立刻跑出來,咿咿呀呀比手畫腳地說著什么,又指了指自己,陸安迪沒聽懂,但她猜得到這個啞小孩的意思,他是說是自己畫的。她笑了笑,對他說了三個字,“很厲害?!?/br> 啞小孩睜大眼睛,瞳孔煥發(fā)出光彩,忽然推門像旋風一樣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帶著一個小美術(shù)本,一支鉛筆,咿咿呀呀著十分興奮地給陸安迪看。本子畫了半本,每一頁都畫得很滿,陸安迪拿過鉛筆,在空白的一頁給他畫了一只小狗,一個小孩,小孩照他的樣子,穿著他的衣服,啞小孩顯然高興壞了,對婦人指著狗,“哦、哦、哦”地叫,又不斷指著自己——這是我,這是我。 婦人摸了一下他的頭,眼神復雜,但也沒有阻止,只是不一會就拉著那男孩走了,臨走時指著門,“不能開這個門,不然你娘就跑了,知道嗎!” 啞小孩回頭看了陸安迪一眼,眼神依依不舍。 這雙眼睛,和那雙惡毒如巫婆的眼睛不一樣,也沒有那婦人的愚昧與渾濁,依然保留著童真和清澈。 之后啞小孩每次都會來,帶著那個本子和鉛筆,陸安迪教他畫了許多東西,小孩也會給她畫許多東西,陸安迪看了幾次,就知道他畫的都是自己生活所見的東西,比如動物、家具、物品,當然也有人,但人都畫得很稚拙,分辨不出什么。婦人看到孫子總是不愿意走,有時也就干脆把他留在那里,只是關(guān)起門,回去干完活了再來接,反正陸安迪的腳鐐鎖在墻上,她也不擔心她能跑掉。 陸安迪這才有機會知道了一些東西,啞小孩家里有一條狗,有一只公雞,一窩母雞,還有一只收音機,沒有電視,但他見過電話,是和婦人一起去打的。 陸安迪還知道,這間小黑屋外邊不遠處,有一條河。 有一次她畫了一條河,啞小孩啊啊啊地指著一個方向,陸安迪猜想應該是有條河在附近不遠或者從這里看得到的地方,于是她好幾次不斷地畫著那條河,有一次婦人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放松了警惕,門沒有鎖,啞小孩跑回去搬了一張更高的板凳來,幫她帶著腳鐐爬上了那張板凳。 門前是一堵密實的籬笆,就算開著也看不到什么。 她第一次從那個帶著鐵欄的小窗看出去,這里是山邊,周圍沒有房子,河流在八百米外,河面暗沉,周邊有可以掩護的樹木茂草。 日子每一刻都漫長而煎熬,但又像生命一樣珍貴,因為她知道,眼前的時間多過去一些,離那個出去借錢的男人回來的時間就近一些。 她知道在這樣的村莊,能跑出去的機會基本為零,但如果只跑到那條河,就會簡單一些。 因為啞小孩在,門有開著的機會,她還有希望在那個男人回來前逃出這間小屋,她會想辦法。 她的艱難,在于作出抉擇后拋棄僥幸與恐懼,在確定失去逃走希望的時候,用意志控制行動,用一切辦法奔向那條深暗的河流。 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回憶生命中那些讓人珍惜的片段,然后用ptsd專家教給她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用自我暗示來舒緩壓力,平復情緒,以讓自己做出最理智的行為。 對不起,mama; 對不起,洛伊; 對不起,理想。 洛伊,你要好好活著,成為那個你想成為的人,這樣我們共同的理想,你也替我完成了一半。 我將永遠愛你,無論你是否知道,無論我活著還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