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公搖頭，隨即又想起了什么，說，“就有一次聽他說起過他母親，他說他阿爹在他四歲那年就過世了，是他母親將幾個孩子拉扯大的，說的時候他神情頗為傷感?！?/br>
    宋棠：“他具體怎么說的？”

    趙公公便在門前小園子的石凳子上坐下，招呼宋棠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張石凳坐下，才答道：“他說他原本有三兄弟——哥哥、他和弟弟。他阿爹在世時家里已經(jīng)很窮，但還勉強有得吃，待到他阿爹生病后，家里就經(jīng)常有一頓沒一頓的了。他阿爹是病了大半年才過世的，過世之后他們?nèi)值芫椭荒芸磕赣H去撿剩飯剩菜度日了。

    沒過幾年，他哥哥由于長期挨餓加挨凍得了病，不久也死了，剩下他和弟弟兩人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好不容易才長到了十二歲，那年有一位老鄉(xiāng)要進京找活路，他便跟他進了京。一開始他在一家大戶人家家里當伙計，沒想到經(jīng)常遭那家少爺?shù)钠圬摗?/br>
    那少爺打他幾拳踢他幾腳也就罷了，還經(jīng)常出言侮辱他，讓他實在忍無可忍，便跑了出來，去了一家戲院當伙計。

    在那里，好歹沒有人對他拳打腳踢和出言侮辱了，他便安下心來打算一直在那里干。然而沒多久，他從一客人的口中得知進宮當公公可以保證每頓都有得吃，而且如果干得好的話還有可能當上掌印太監(jiān)甚至皇帝的御前公公，時常能見著天子、高官和名士，他一聽覺得這實在太有面子了，便無比的心動，于是很快便進宮當了公公?！?/br>
    趙公公的語氣非常的溫和、謹慎，但也不失真誠，他不知道這些話會讓宋棠得出什么樣的判斷，但他相信這些話并不會涉及到厲害關(guān)系。

    說完這些后他笑笑道：“我的情況跟他差不多，也是因為家里太窮才進宮當了公公，但是......說來殘酷，人都想過好日子，但到頭來發(fā)現(xiàn)沒幾個有能力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的，即便過上了，付出的代價又太過慘重?！?/br>
    說到這里，他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或許是想到了自己不甚完美的人生，或許是對自己現(xiàn)狀的自憐。

    宋棠聽了也很動容，感慨道：“趙公公莫要灰心，人生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但求無愧于心就好。”

    趙公公點點頭，又嘆氣道：“現(xiàn)在吃穿不愁了，卻老是會擔憂，會害怕，也不知究竟在擔憂什么，害怕什么?！?/br>
    宋棠心想，他應(yīng)該是需要向人傾訴，便深表理解道：“有時候安全本身也會讓人感到不安，不僅僅是你，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br>
    趙公公看向宋棠，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由衷道：“宋姑娘真乃知己呀！”

    宋棠：“趙公公過譽了?！彪S即又問，“祝公公還跟你說過別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事嗎？”

    趙公公：“沒有了，他就只跟我說了這些?！?/br>
    宋棠：“他跟司設(shè)監(jiān)的公公們處得好嗎？”

    趙公公點頭。

    宋棠：“他跟誰關(guān)系最好？”

    趙公公：“我想應(yīng)該是我吧?！?/br>
    既然祝公公跟趙公公關(guān)系最好，卻也鮮少跟趙公公講他自己的事，可見他并非一個喜歡將心事向人傾訴之人。

    宋棠思索了片刻，又問：“他跟太后熟嗎？”

    趙公公頓時起了警惕，戒備地看了宋棠一眼，道：“太后已經(jīng)搬去靜園那邊快十年了，祝公公平日里是很少有機會見到她的，而祝公公也鮮少出宮，所以我猜他們應(yīng)該不熟?！?/br>
    宋棠：“他跟太后身邊的張公公關(guān)系如何？”

    趙公公努力回憶了一下，道：“平日里也沒見他們有私人往來。”

    宋棠點點頭，問：“祝公公跟宮里的誰關(guān)系最好？”

    趙公公想了想，道：“尚膳監(jiān)的農(nóng)公公應(yīng)該算。他們兩個經(jīng)常一起聊天的?！?/br>
    宋棠謝了他，準備立即去見農(nóng)公公。

    趙公公朝她拱拱手，進了屋。

    然而才一走動，宋棠就覺腳底疼痛難忍，因不便脫下鞋子來看，只好低頭去摸。

    但覺腳面脹鼓鼓的，快要將鞋子撐破了，而且雙腳的皮膚很燙，好像快要著火般。

    紅蓮也蹲下去摸，這一摸之下就變了臉色，道：“小姐，都腫得快要爆裂開來了，咱們趕緊找大夫看看吧。”

    她真怕再過一會兒宋棠會出事。

    宋棠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再挺一挺吧?！?/br>
    她不想耽擱了時間。

    然而她再次抬腳時直疼得渾身打顫，只得讓紅蓮到司設(shè)監(jiān)去找趙公公。

    得知紅蓮有找，趙公公趕忙從屋里出來。

    宋棠朝他拱手道：“趙公公，實不相瞞，我的腿行動不太方便，不知你這里可有消炎止疼的藥？”

    趙公公搖頭，看向她的目光里滿含關(guān)切。

    其實先前趙公公就看出來了。

    一個弱女子家，拖著一雙病腿來查案，也真是不容易。

    于是趙公公說:“你既然在幫助朝廷查案，腿部有事找御醫(yī)看看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br>
    他邊說邊示意她坐下，道：“你在這等等，我讓人去請御醫(yī)來?！?/br>
    宋棠忙說：“有勞趙公公了?！?/br>
    這腿腫成那樣，恐怕不請人看看都不行了。

    不多久，一名御醫(yī)提著藥箱匆匆趕來。

    紅蓮趕忙將宋棠的鞋襪脫掉。

    宋棠有些尷尬，實在不太好意思將這雙病腳呈現(xiàn)在陌生人眼前。

    但是眼下止疼要緊，只好硬著頭皮給人家看了。

    御醫(yī)看了宋棠的雙腳后大為驚訝，整個人都愣住了。

    從醫(yī)二十多年，見過的病癥多不勝數(shù)，但他還真沒見過她這樣的。

    于是他向宋棠詢問這病的來龍去脈，宋棠便大致地講了講，然后問他：“您知道這是什么病嗎？”

    御醫(yī)頓了頓，頗為尷尬地搖了搖頭。

    宋棠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這十七年來，她見過太多人在看了她的雙腳后搖頭嘆氣的了。

    御醫(yī)給她開了一點消炎止痛藥和幾顆消腫的藥丸便告辭了，走之前又看了看宋棠那雙慘不忍睹的腳，臉上帶著愛莫能助的表情。

    吃過藥和涂過藥后，腫沒有消，不過疼痛消減了不少，于是宋棠立即前往尚膳監(jiān)。

    尚膳監(jiān)內(nèi)一片忙碌。

    皇帝的用膳時間快到了，因此農(nóng)公公暫時沒時間見她。

    她便和紅蓮在尚膳監(jiān)門口左側(cè)長廊下的凳子上坐著等。

    已是正午，烈日高照，空氣悶熱，四周沒有一絲風(fēng)。

    宋棠抬眼看向碧空如洗的天空，忽然想起師傅讓她畫一幅畫給他作為生日禮物的事。

    師傅說畫中只能出現(xiàn)藍天、大海和飛鳥，畫面看起來要非常的晴朗、潔凈和開闊，并且要有美感、有生氣。

    宋棠很愛畫畫，并且畫了不少，但是此刻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前從來沒有畫過藍天、大海和飛鳥。

    此刻天空呈淺灰藍色，萬里無云，給人深邃又廣闊的感覺。

    她在想，要如何將它的開闊和生氣通過畫筆表達出來。

    如果在畫中添幾朵白云，看起來會不會更顯生氣？

    她一邊想一邊在心里做著構(gòu)圖。

    正當她想得入迷時，農(nóng)公公從一側(cè)的長廊往這里快步走來。

    紅蓮忙在宋棠耳邊提醒道：“小姐，農(nóng)公公來了?！?/br>
    宋棠立即從無邊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起身朝農(nóng)公公福了福。

    農(nóng)公公約莫五六十歲，兩鬢已花白，眉毛也有一半白了，但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走路也健步如飛，看起來極有氣勢。

    不愧是尚膳監(jiān)待久了的人，知道如何食補。

    待他近了時，宋棠朝他禮貌一笑。

    農(nóng)公公也笑著朝宋棠拱拱手，道：“方才忙著服侍皇上用膳，讓宋姑娘久等了?！?/br>
    邊說邊撩袍子在宋棠對面的凳子坐下。

    宋棠：“不礙事?！?/br>
    接著開門見山道：“我此次來找您是想向您了解一下司設(shè)監(jiān)的祝公公，我聽說您與他交情不錯?！?/br>
    農(nóng)公公愣了愣，他原本以為她是來向他了解九天靈珠鼎被盜案的，沒想到問的是另一回事，但顯然目的也是為了查案，因此他心里多少有些戒備。

    但是他臉上絲毫不露，仍舊帶著禮貌的微笑問：“不知宋姑娘想了解祝公公哪方面的事?！?/br>
    宋棠：“我聽說祝公公前段時間請假回老家去了，他回去之前可有跟您說過什么？”

    農(nóng)公公看了看手中的拂塵，道：“宋姑娘懷疑祝公公跟此案有關(guān)？”

    宋棠也微笑道：“只是想了解一下?！?/br>
    農(nóng)公公點點頭，“他在事發(fā)前不久請假回老家，這點確實會引人起疑。”然后他看向她道，“不過關(guān)于這個疑點，大理寺前段日子也來調(diào)查過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不妥?！?/br>
    宋棠：“我現(xiàn)在和大理寺是分頭查案的。”

    農(nóng)公公：“祝公公臨走時并沒有來跟我辭別，我是后來才知道的?！?/br>
    說這話時他目光坦蕩地看著宋棠。

    宋棠回他一笑，又問：“那請問您最后一次和他見面是什么時候？他跟您講了什么？”

    農(nóng)公公用手揉著腦門道：“我想想?！?/br>
    少傾，他答道：“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二月十三日傍晚，那天我們在筵札宮前面的湖邊散了三圈步，談了最近的天氣，交流了管理下屬方面的意見，又講了點后宮妃嬪們的事?！?/br>
    他邊說邊看著宋棠，臉上帶著笑意。

    一個身患重病的弱女子居然有膽量參與調(diào)查朝廷重案，農(nóng)公公盡管已經(jīng)見慣了各色厲害人物，還是不免從心里賞識她的這份膽識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