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中水激扇車，聲如泉鳴，水霧飛濺，宛如珠簾，又有高臺，絲竹管弦之聲皆出自其中。

    天井四周已經(jīng)坐了許多男子，全都是非富即貴，披金戴銀，憑欄的妓子們身著輕紗，爭相媚笑，茉莉盈頭，眼波流轉(zhuǎn)。

    程廷尋了一副空的桌椅，生拉硬拽將鄔瑾拽了過去，走不過兩三步，就有人打招呼，一路“程三爺”、“程兄”、“賢侄”、“小弟”的叫聲不斷，程廷天南地北的應(yīng)了，臉上不知是笑還是哭，坐下之后，就打算吃窮程知府，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剛坐下，就又有人前來舉杯，一面敬酒，一面打量鄔瑾，不知這位寒酸學(xué)子是何人。

    這些目光遠(yuǎn)比起十石街的街坊四鄰要銳利，仿佛是要看到鄔瑾骨血里去，看他是誰家子，和哪一家沾親帶故，在寬州是什么樣的來頭。

    鄔瑾如坐針氈。

    這目光尚可忍受，氣味卻令他頭暈胸悶，廊下浮動的，有蠟燭油火氣，有酒香氣，有女子脂粉香氣，有冷風(fēng)涼水之氣，混雜在一起，仿佛整個酒樓都被包裹在赤裸的軀體中，黏膩而且濕滑。

    他想要出去吹一吹外面的熱風(fēng)，喝一口熱茶，一看程廷，程廷卻已經(jīng)把愛情的苦酒喝了半壺。

    程廷察覺到他的目光，以為他是對此處震驚，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一指比地面高處半壁的臺子：“看那上面，嗝——”

    這回他打的是酒嗝。

    酒氣噴在鄔瑾臉上，鄔瑾忍無可忍，一巴掌將程廷的臉推開，看向高臺，上面吹打之聲不停，卻忽然多了一隊女子，衣不蔽體，在樂聲下翩翩的起了舞。

    鄔瑾感覺自己渾身僵硬，頭皮發(fā)麻，移開目光，卻忽然聽到四周人群一陣潮水般的吶喊呼喚，再扭頭一看臺上，那些女子已經(jīng)將外衫脫去。

    鑼鼓聲越來越急，琴聲也越來越高亢，白花花的舞女在臺上亂飛，四下圍觀的人群陷入異樣的狂歡，將手上扳指、身上玉佩、頭上鮮花奮力扔上臺去，叫喊聲仿佛是大浪，一波接一波打向鄔瑾。

    在這個地方，他們掙脫束縛他們的一切，露出最不堪的模樣。

    鮮花亂墜，打在鄔瑾頭上，鄔瑾的心也隨著鑼鼓“咚咚”作響，他使勁去揉額頭，去看程廷，程廷只是一味的喝酒，喝兩口，抹一把眼淚，再喝兩口，擤一把鼻涕。

    “……哪有他這么當(dāng)?shù)模萑籮iejie……我沒臉再見她了……嫁的那么遠(yuǎn)，有什么好的，吃也吃不慣，以后受了委屈，誰給她撐腰……”

    他的聲音淹沒在四周烏泱泱的人群里，鄔瑾被吵的頭疼不已，忍不住去揉捏山根，隱約聽到有人說了“莫節(jié)度使”四個字。

    他下意識抬頭，卻真的見到了莫家兄妹——一群人眾星捧月的簇?fù)碇麄兌诉M(jìn)來。

    莫千瀾永遠(yuǎn)比別人要多穿一件，皂色團(tuán)領(lǐng)長衫外，還罩著一件鶴氅，莫聆風(fēng)則是怕熱，只穿件銀紅色的寬袖長衣，扎著兩個角髻，額角散落著一些細(xì)軟的短絨，面孔有一些潮濕，脖頸上的金項圈壓住衣襟，將下巴也映出一片朦朧金光。

    方才躁動的人群越發(fā)涌動，爭相上前，莫聆風(fēng)四處掃視的目光很快就被人群淹沒。

    鄔瑾沒有上前，也沒有呼喊，繼續(xù)坐在原地難受。

    而莫聆風(fēng)隨著莫千瀾在二樓入座，燕館中的伙計和妓子流水一般上前，給他們撩起紗簾，鋪放果品，斟上美酒。

    莫千瀾伸手摘下一顆葡萄，剝皮送進(jìn)莫聆風(fēng)嘴里。

    今日端午，莫聆風(fēng)看了賽龍舟，此時還特別高興，兩眼發(fā)亮，吃完葡萄，又喝一杯花蜜涼水，忽然對莫千瀾道：“哥哥，太吵了?！?/br>
    莫千瀾就笑著問：“你想聽什么？”

    莫聆風(fēng)自己扒葡萄皮：“奚琴?！?/br>
    “運生，”莫千瀾扭頭看王知州，“這里你是?？停l的奚琴彈的好？”

    “梅丑兒，”王知州扭頭喚來老鴇，“把下面這些妖孽撤了，讓丑兒上去彈琴，叫她別拿喬，莫姑娘要聽，就彈《風(fēng)雪寒》?！?/br>
    老鴇連聲答應(yīng)，一路小跑著去請她的花魁娘子。

    第52章 醉

    高臺上的舞女撤了下去，管弦樂聲也忽然停下，燕館短暫的重返了人間，沒了樂聲掩蓋，人的聲音便格外喧鬧刺耳。

    那種剝離了世俗道德的歡聲笑語，道義蕩然無存，每一個字都沾滿名利，聲震屋瓦，灌入鄔瑾耳中，使他越發(fā)的難熬。

    就在他煩悶不已時，忽然從二樓上傳來一聲樂聲，不是琴，不是琵琶，而是一種低沉，帶著悲切的聲音，從弓和弦上顫動著發(fā)了出來，響徹四周。

    方才還沸反盈天的人群漸漸靜了下來，從高談闊論變成竊竊私語，先是揣測，后又是興奮，屏息靜氣，看向樓上。

    程廷響亮而且突兀地擤鼻涕，自顧自又喝了一杯。

    奚琴冷清凄愴之聲再度響起，蓋過了水車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咕?！甭?，也蓋住了流水“嘩啦”之聲，仿佛有大雪紛揚而至，水車激蕩而出的涼氣，也忽然使人生出了雞皮疙瘩。

    風(fēng)雪倔強(qiáng)倨傲，寒涼徹骨，天高地闊，野馬踱步，悉數(shù)落在了悲鳴的琴聲之中，越過寸寸光陰，歸來在這座繁華的燕館里。

    鄔瑾心頭煩悶，也讓這奚琴之聲滌蕩去大半。

    一曲過后，余音繞梁，聽者沉默，半晌之后，忽然有人喝了一聲好，隨后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叫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