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蹦鲲L(fēng)立刻一笑，沖他招手。

    鄔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著一點笑，用盡全力打量莫聆風(fēng)，看她穿著一件碧水菊花暗紋褙子，一直垂至小腿，雖然還梳著雙丫髻，卻已經(jīng)有了修長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間反而多了一股野蠻肅殺之氣，像是在長久的戰(zhàn)爭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軟。

    莫聆風(fēng)看他巍峨如玉山，雙眼連著心，坦蕩堅定，心中的恐懼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見他站著不動，就從窗戶中探出身來，不料腦袋擦著窗欞，撞的她“哎喲”一聲，頭上插的一朵梔子花也隨之掉落。

    鄔瑾上前撿起花，隔著窗遞給莫聆風(fēng)，莫聆風(fēng)接在手里看了看，見梔子花跌傷了，顯出黃黃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頭看鄔瑾的手，見他一雙手骨節(jié)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長，然而很粗糙，滿是粗硬的老繭，有別于其他的書生，是一種無言的艱辛。

    她又笑著招呼他：“進來啊?！?/br>
    鄔瑾一笑，走進屋去。

    第116章 吹塤

    “鄔瑾，你看到聆風(fēng)怎么一點都不吃驚？”程廷冒出頭來，用力拍了拍鄔瑾。

    鄔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賣餅，看到了殷南。”

    莫聆風(fēng)也笑了，程廷大聲讓大海去上席面，同時讓莫聆風(fēng)繼續(xù)說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聽著堡寨的事，都在說邊關(guān)的事，都在談?wù)摻鹛?，然而真正對?zhàn)事掛懷的，只有鄔瑾。

    戰(zhàn)事于國朝，是兩國之爭，搏的是江山、權(quán)勢、富貴，花費的是軍餉、糧草，遠(yuǎn)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寬州的知州、節(jié)度使，以一種冷漠的姿態(tài)面對和cao縱這場膠著的戰(zhàn)爭。

    可這場持續(xù)的戰(zhàn)爭，對百姓而言，卻是旌旗、甲胄上的鮮血，是日益上漲的糧價，是去年冬日直翻了兩倍的炭價，馬場也不再能自由來去，處/處都是阻礙。

    江山對上位者是一場賭注，于他們升斗小民，卻是全部。

    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直到暗夜從天際一點點侵入屋內(nèi)，屋中燭火搖曳，三人影子貼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風(fēng)起身告辭，鄔瑾也起身，送莫聆風(fēng)回去。

    莫聆風(fēng)是騎馬來的，此時牽著馬，和鄔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沒，遙遙地跟著她，打了個滿是膻味的飽嗝。

    明月在天，照的兩旁榆樹疏影橫斜，碎陰滿地，天地都散發(fā)出幽靜的光，風(fēng)從莫聆風(fēng)身上吹出一縷梔子花香，縈繞在鄔瑾鼻尖，牽著他衣袖，鉆進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風(fēng)低聲道：“鄔瑾，你說李一貼的醫(yī)術(shù)是不是真的很厲害？”

    鄔瑾點頭：“是，當(dāng)初我阿爹斷了雙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貼敢來?！?/br>
    莫聆風(fēng)向他說起莫千瀾的?。骸案绺缯f，他當(dāng)年從京都回寬州，連人帶馬墜下懸崖，身上沒幾根好骨頭，太醫(yī)院的大夫為了救他，商議之下用了猛藥，雖然撿回來一條命，但是五臟六腑都讓藥毒壞了，之后就是李一貼給他調(diào)理用藥?！?/br>
    她揪下路邊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繞圈：“鄔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辦呢？”

    一只野貓從屋頂上縱過，刨落一抔落葉，散落在鄔瑾身上。

    他跨不過心中這道檻，對莫千瀾的一切都不愿意深想——皇帝也好、節(jié)度使也罷，在這一場斗爭中都對不起加諸在他們的身份。

    圣人著書立說，載史明智，流傳至今，州學(xué)先生日日教導(dǎo)，無不是“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學(xué)子們?nèi)杖諏W(xué)習(xí)、自省、慎思、明辨、篤行，為的是有朝一日入朝為官，為百姓謀稻田糧，為社稷安民心，對得起自己所讀的書，所領(lǐng)的天下糧。

    皇帝爭十州之財，莫千瀾為求自保，致使血流漂杵，若是昭彰于天下，必定令忠心為國之士心寒。

    在莫聆風(fēng)的沉默之中，他只道：“你哥哥不好嗎？”

    “嗯，”莫聆風(fēng)實話實說，“出來的時候，我心里很害怕，要是沒有哥哥，寬州和京都有什么不同，堡寨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她垂著頭：“見到你之后，我心里好一些了，要是李一貼不行，我就去給哥哥找別的大夫。”

    因為鄔瑾是靜水流深，光而不耀，令她平靜溫暖。

    鄔瑾側(cè)頭去看莫聆風(fēng)，能看到她心中的恐懼、焦心、牽掛，也能看到她眼中并無柔弱，反倒顯出一股迫人的驕矜之色，那赤金的項圈在她身上，也顯出不同他人的貴重。

    她一直是莫千瀾掌心中的嬌嬌，背在背上，摟在懷中，牽在手里，可她并不是真的嬌兒，她是風(fēng)，能緩能疾，能剛能柔。

    這樣的姑娘，他竟然遇上了。

    鄔瑾低聲道：“既然用了李一貼的藥，就要相信他?！?/br>
    “嗯，”莫聆風(fēng)丟掉手中的草，“不過程廷告訴我，許惠然剛?cè)ズ莸臅r候病重，性命垂危，就是湖州大夫一貼藥治好的?！?/br>
    “不要信他，關(guān)心則亂，此事我已經(jīng)聽石遠(yuǎn)說了，只是許姑娘思鄉(xiāng)情切，并非重病，許家捎了一包灶心黃土前去湖州就好了。”

    莫聆風(fēng)頓時笑了起來。

    她摸出塤：“我給你吹風(fēng)雪寒?！?/br>
    在堡寨中，她沒少折磨人的耳朵，隔壁的雞夜里聽了她的鬼哭狼嚎，白天便萎靡不振，連叫都沒有力氣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