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至扉頁，便知此書珍貴。

    “侯白贈弟子溫彥頌，以傳天道，授明人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莫失、莫忘?！?/br>
    “溫彥頌贈弟子趙季，君子之道，應(yīng)與天地合，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莫失、莫忘?！?/br>
    侯白十八歲舉進士，年少聞名，先帝潛龍之時，便是他授課，先帝登基之后，官居執(zhí)宰，修國史，是舉世大儒。

    溫彥頌是侯白關(guān)門弟子，未曾參加過科考，只在家中修書，如今明經(jīng)學(xué)子所學(xué)經(jīng)本釋義，大半出自他的手。

    這二人贈書之時，都從《易》中取詞，對弟子的未來做出教導(dǎo)和期盼，書中所做的無數(shù)注解，更是無價之寶。

    他驚愕的臉都呆了，再翻一頁，手上頓時抖了一抖：“趙季贈弟子鄔瑾，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莫失、莫忘?！?/br>
    這些字一筆一劃組在一起，成了一把刀，猝不及防，直插入鄔瑾心中，讓他一瞬間紅了眼圈，說不出話來。

    莫聆風(fēng)隨手抽出一本書，打開看了一眼：“咦，先生留給你了?！?/br>
    她遞給鄔瑾，鄔瑾強忍了淚水，放下手中《易經(jīng)》，翻開她那一本，上面也寫著：“趙季贈弟子鄔瑾，元章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br>
    莫聆風(fēng)又取一本，翻開來，同樣是寫了贈字和時間。

    只要是趙世恒經(jīng)常翻動的書，幾乎都寫了贈給鄔瑾，好像是趙世恒常常在看書之時，心血來潮，想起鄔瑾，就將這書贈給了自己的弟子。

    鄔瑾埋著頭翕動鼻翼，抬手使勁擦去眼淚，心中五味陳雜。

    莫聆風(fēng)轉(zhuǎn)到書架后面去，直到他平靜如常了，才轉(zhuǎn)回來：“書給你送回家去嗎？”

    鄔瑾搖頭：“就放這里，往后我到這里來?！?/br>
    先生、弟子，也許就是如此傳承不斷，趙先生所期許的，他要做到，趙先生沒有做到的，他也要替他做到。

    一個下午，就在這間小院里度過，鄔瑾在酉時前歸家，換上一身短褐，準備晚飯。

    連燉帶炒，他都會干，干的很清凈，并未覺得煙熏火燎有失顏面。

    做完之后，他去餅鋪將家人叫回來，打開殷北送來的酒，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了晚飯，又吃了小餅，然后換掉這一身油漬麻花的衣裳，洗漱干凈，回屋里去。

    桌上的筆是新買的散卓筆，他很愛惜地拔掉一根出了鋒的毫毛，蘸墨寫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五?！?/br>
    今日他自覺過的極快，不過眨眼之間，就到了分別時刻，落到紙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日如此繁雜漫長，他像是旁觀者一般，先將今日之事記下。

    不帶感情地記錄之后，他寫道：“婚事是對付女子的利刃，也是囚禁女子最為堅固的牢籠，說媒必定不成，但也能讓聆風(fēng)滾出一身泥，小人手段?！?/br>
    他提著筆，心想州判、同知，無論如何都和莫府不相干，恐怕是王知州慫恿。

    王知州此人，貪財、無功、但擅斡旋，恐怕已經(jīng)體察陛下與莫節(jié)度使之間的你來我往，他忌憚莫聆風(fēng)在軍中勢力，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必定會竭力拔除。

    但這只是他的猜測，腦子里猜測出來的東西，他不往紙上寫。

    一只手握著筆，他做了個極其漫長的思索——不能讓這種骯臟之物困住莫聆風(fēng)。

    想過之后，他再次落筆：

    “項圈命鎖金光艷，孤塤鳳眼將軍面，寸寸光陰流如箭，禪寺佛像散如電。屈指待歲月，此情何時現(xiàn)，醉后清風(fēng)月如練。”

    第146章 一夢

    莫聆風(fēng)的晚飯，是和莫千瀾一起吃的。

    她讓廚房給姨娘們殺了一只羊，于是姨娘們回了后院，又讓殷北擺一張桌子在莫千瀾床前，自己坐在旁邊連吃帶喝。

    羊湯好喝，她舀起一勺，學(xué)著姨娘的樣子喂給莫千瀾喝，喂的不好，灑了大半，莫千瀾月白色衣襟上立刻暈開一大圈油漬，被衾上也灑落幾滴，她不在乎。

    她自己咕咚咕咚喝完羊湯，吃完晚飯，呼喚殷北，殷北立刻領(lǐng)著下人進來，撤下桌上殘羹剩飯，換上熱茶點心以及莫千瀾的一份溫牛乳。

    添上炭和香片，殷北再次關(guān)上了門。

    屋子里徹底安靜了。

    一切外物、外人都被隔絕，天地間只剩下兄妹二人的呼吸聲，慢慢交纏，混為一體，在莫府這個巨大的墳?zāi)估?，不見天日，艱難存活。

    莫聆風(fēng)捏住莫千瀾兩頰，迫使他張開嘴，舀一勺微溫的蜂蜜牛乳，小心翼翼往里倒。

    她學(xué)的很快，一勺喂完，并沒有灑出來一星半點。

    于是她再接再厲，將牛乳喂了大半，自己撅著嘴去碗里一嘬，嘬完之后，她上嘴唇掛了一圈白，對莫千瀾一笑：“哥哥，看，我老了?！?/br>
    莫千瀾沒有回應(yīng)，她自己樂不可支，樂的搖頭晃腦，把剩下的牛乳喂完，才拿一條帕子，擦干凈兩張嘴。

    丟開帕子，她看莫千瀾躺的安靜，面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眉目還是從前模樣，未曾更改，可是兩鬢卻逐漸斑駁，生了白發(fā)。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俯身和他貼了臉，用手不住摩挲他的頭發(fā)，輕聲道：“哥哥，是不是很累？怎么辦啊，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蹭掉鞋子，自己鉆進被窩，強行擠在哥哥身邊，又翻身把哥哥一只手打橫枕住，拽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做了個相互依偎的擁抱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