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雖有雪，雪卻不大，賞玩足以，只是州內(nèi)已經(jīng)連著三年遭受蝗災(zāi)，六料未收，鄉(xiāng)村之中，十室九空，城中亦是一片蕭瑟景象。

    朝廷連年賑災(zāi)治蝗，依舊沒有起色。

    亥時，街道上幾乎沒有燈火，只有幾處大宅中尚有燈火和歡笑之聲。

    朔州知州府衙二堂內(nèi)，燃著炭盆，點著燭火，照亮正襟危坐的通判鄔瑾、知州陶平、知府婁江，以及一位縣官高義。

    陶知州坐在首位，婁知府與鄔瑾對坐于下首，高縣丞坐了末座。

    四人皆穿常服，鄔瑾穿一領(lǐng)白色斕衫，頭戴唐巾，目光濯濯，陶知州端起茶盞，飲一口熱茶，笑道：“古有會稽王耀如朝霞，照亮朝堂，今日有幸，得鄔通判照亮陋室，才知古人所說不假?！?/br>
    對此恭維，鄔瑾一笑了之：“敢問知州，何事星夜將我召來？”

    陶知州又啜了口茶，嘆道：“高縣丞，還是你來說吧?！?/br>
    “是?！备呖h丞連忙起身，沖著上首三位上峰一揖。

    他神色恭謹(jǐn)，姿態(tài)謙卑，說出來的話卻硬的邦邦響：“縣里沒銀子、沒糧，不知是否移民就食？”

    “不妥，邊關(guān)戰(zhàn)事連連，國庫吃緊，移民就食，是給陛下出難題，百姓也當(dāng)體諒體諒上頭的難處，”陶知州看鄔瑾穩(wěn)如泰山，連眉頭都沒皺一皺，只得自己皺起兩條眉毛，“鄔通判，你看呢？”

    鄔瑾道：“自朔州蝗災(zāi)以來，朝廷共撥付賑災(zāi)銀三百萬兩，又以常平倉賑濟，蠲免一年賦稅，一石米六百文，如今漲到一千文，能買的米糧有多少，我算的清，你們也應(yīng)該算的清，如此賑濟，堪比軍餉，為何就到了移民就食的地步？”

    他看向婁知府：“我方才進(jìn)來時，看婁知府在看小報，一定也看到了寧州市舶司上下六人被查抄一事，共計抄出白銀兩千六百萬兩。”

    陶知州、婁知府本是想將高知縣的難題拋給鄔瑾，此刻聽了鄔瑾以寧州喻朔州，心頭都是一凜，后背浮出一層牛毛汗。

    鄔瑾冷笑道：“二位，為何沒糧、沒錢，心中還沒有數(shù)嗎？”

    高知縣今日是拼著得罪上峰，也要來求一個對策，聽到鄔瑾這般直白諷刺兩位州官，瞪大雙眼，咽下一口唾沫，冰冷的手在一瞬間變得滾熱。

    陶知州臉色難看至極，心驚之余，一時竟然語塞，等他剛要叱罵鄔瑾時，鄔瑾卻已經(jīng)起身，步入堂中，拱手一揖：“請?zhí)罩萁ㄉ鐐}，由諸位州官先行發(fā)動家中存栗，賑入倉內(nèi)，再請富人捐糧，以此賑濟災(zāi)民，度過難關(guān)?！?/br>
    說罷，他抬頭看向陶知州：“蟲卵已掘，明年必定有料可收，一俊遮百丑，您說呢？”

    第241章 真心

    屋中一片沉寂。

    燭火搖動，似是佐證鄔瑾所言，又似是一種無言嘲諷——知州府上還能以蠟燭照明，州府百姓卻已是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屋外下起蒙蒙細(xì)雪，寒風(fēng)掀動六出飛花，分不清雪是往上飛，還是往下落。

    在陶知州答應(yīng)建社倉后，鄔瑾、婁知府、高縣丞便已經(jīng)告辭，只余下陶知府與心腹幕僚坐在屋中，商議如何建設(shè)倉一事。

    陶知州滿腔怒火，分毫未曾散去。

    吃進(jìn)去再吐出來，比不吃還難受。

    卻又不得不吐。

    他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當(dāng)了陛下的忠臣，替陛下割去朝廷上的腐rou，就可以平步青云？果然是個賣餅的破落戶出身，殊不知這官場上的貪腐之風(fēng)，從來都是上行下效，若是朝中無人，誰敢動用國庫里一兩銀子?！?/br>
    他端起茶盞，又喝不下去，“砰”的將茶盞放回桌上：“這回真是陰溝里翻了船。”

    幕僚也道：“鄔通判還是年輕，不知朝堂之上，容不下過清正、剛直之人?！?/br>
    陶知州走到窗邊，推開菱花格子窗，往外看雪夜。

    雪夜不明，便如同波濤暗涌的朝堂，一盞燈立于風(fēng)雪中，不僅看不清紛爭的局勢，還有熄滅之險。

    一個人，想扛起一個清朗公正的世道，簡直是癡人說夢。

    “賣餅的目光，只能短淺地看到眼前，長遠(yuǎn)不起來啊?！?/br>
    賣餅的鄔瑾，此時撐著把油紙傘，正在風(fēng)雪中疾行——他沒帶仆役，沒有轎子，全憑兩條腿，在這官場上走來走去。

    亥時已過半，夜闌人靜，鄔瑾走向通判府內(nèi)衙后門，還未曾收傘，就見門前站著兩個人。

    后門廊下掛著燈籠，里面卻沒有點蠟燭，憑借著暗沉的天光，他先看到殷南，殷南站在馬前，裹成了個粽子，兩只眼睛空洞洞的，沒有內(nèi)容，看人的時候，像在看一段木頭。

    緊接著，他看向了站在石階上的莫聆風(fēng)。

    莫聆風(fēng)正在看門上貼著的對聯(lián)，也穿著狐裘，頭上戴一頂毛茸茸的皮毛帽子，聽到腳步聲，立刻望向了鄔瑾。

    鄔瑾的眼睛逐漸瞪大，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隨后一點驚喜從心底破殼而出，沉甸甸、暖烘烘的撲向四肢百骸。

    一點驚訝過后，便是鋪天蓋地的歡喜。

    聆風(fēng)！

    他收起油紙傘，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將油紙傘隨手倚在墻邊，脫掉身上鶴氅，抖開搭在莫聆風(fēng)身上。

    他兩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手指劃過莫聆風(fēng)的狐裘時，感覺到了狐裘上的冰冷和潮濕，他的眼睛也隨之潮濕，睫毛瞬間簇?fù)碓诹艘黄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