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游牧卿，不便施展自己的不凡之處，邁著兩條短腿，生無可戀地跟在后頭。

    莫聆風(fēng)把韘交給跟上來的丫鬟：“飯就擺在書房外面花廳里。”

    她好整以暇走向祁暢，目光毫不留情，打量著他。

    “姑……”祁暢對莫聆風(fēng)的目光打從心底犯怵，慌張改口，“莫將軍。”

    從他遇到莫聆風(fēng)開始，他就害怕她的眼睛，仿佛她能從細枝末節(jié)，看穿人心，任何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衣裳太新，不夠舒適，讓他不自在，兩只手蠢蠢欲動，想扯扯衣袖，拉一拉衣襟——可袖子里的銀票有棱有角，他擔(dān)心露出端倪。

    強忍住雙手，他目光在莫聆風(fēng)身上悄悄一轉(zhuǎn)，只覺得莫聆風(fēng)瘦直如劍鋒，連同金項圈上的光，都變得凌厲，眼里閃著有如生鐵的光。

    莫聆風(fēng)大步流星向前走：“走，去花廳，這里亂?！?/br>
    祁暢目光一亂，像是一只被人提著脖子的鴨，寂靜無聲地跟著走了。

    書房花廳寬闊安靜，后花園的熱鬧遙遙傳進來，尖而細、輕而顫，最后散在各個角落，流水的聲音接二連三響起，是莫聆風(fēng)去了后方凈手擦臉。

    花廳之外的聲音越是響亮，便越顯得花廳中一片死寂，偏下人又很多，廊下、門外、窗外，門內(nèi)、桌邊、案邊，無處不在，都昂著頭，如主人一般站著，目不斜視，令人不適。

    莫聆風(fēng)凈手出來，下人們的態(tài)度也隨之變化，頭雖然還昂著，但那一股氣勢卻消散了。

    祁暢陡然松一口氣，驚悚之意逐漸散去，連忙站起來，上前要給莫聆風(fēng)拉椅子，莫聆風(fēng)卻攔住他的手，讓下人將椅子拉開了。

    她叫人擺席面：“特意請你來吃寬州菜，不必多禮，坐?！?/br>
    祁暢還是站著，看下人先擺上酒盞和壺，就走上前，給莫聆風(fēng)執(zhí)壺，斟滿一杯果酒，才隔著莫聆風(fēng)兩個座位坐下。

    他今天一早，本是輕飄飄的，整個人都散的沒了形狀，讓人譏諷一番后，他兩腳落地，等到進了將軍府，越發(fā)不敢自大。

    對著甜滋滋的果酒深吸一口氣，他咀嚼著莫聆風(fēng)說的那個“請”字，心里暖烘烘的——最有資格提恩情，提主仆往事的人，卻說請他吃飯。

    菜一道道上來，都是寬州家常菜，一道羊rou湯、一道驢板腸、一道壓花rou、一道燒豆腐，一籃糖角子，兩碗熱氣騰騰的羊rou湯蕎面，再有佐面的小碟豆豉、醋蒜、魚鲊。

    這幾個碗和碟子看著并不金貴，卻是他們在寬州時吃慣了的味道。

    莫聆風(fēng)先吃糖角子，角子里的冰糖在油鍋中沒有完全化開，還有很小的顆粒，可以供她咬碎品味。

    吃完一個，她放下筷子，微微一舔嘴唇，點了點頭：“不錯?！?/br>
    祁暢抓著筷子，吃的小心翼翼，嚼的無聲無息，莫聆風(fēng)說話時，他顫顫巍巍夾豆腐，豆腐晃的汁水淋漓，斷下半截在碗里，他大為窘迫，匆匆再夾一次，一邊把碗伸過去接住，一邊點頭：“和寬州的味道一樣?！?/br>
    莫聆風(fēng)挑起一小口面送進嘴里吃掉：“你們翰林院的飯菜怎么樣？”

    她把豆豉碟子推到祁暢跟前，以免祁暢因為隔得太遠而不敢伸手。

    祁暢的緊張因此緩解，倒了些豆豉在面碗里，他答道：“還可以，只是吃的人不多，要是說好吃，會被他們笑，后來鄔大哥一直在吃，才沒人說了?！?/br>
    “吃過苦的人，吃什么都甜?！?/br>
    “是，只可惜廚子不會做寬州菜，做來做去，都是那幾樣?！?/br>
    莫聆風(fēng)吃了口豆腐：“現(xiàn)在天涼了，你們翰林院里，升火爐子了嗎？”

    “升了，炭也夠，只是夏天沒有冰，只有禁宮翰林苑里才有冰。”

    說完后，祁暢大著膽子夾一個糖角子吃，咬一口酥脆有聲，油潤香甜，沙糖、冰糖的滋味一下子涌入嘴里。

    吃完一個，他悄悄拿舌頭舔一舔唇齒之間留下的甜味，喝了口果酒。

    真甜啊。

    莫聆風(fēng)等他吃完，問道：“你是侍講，這個月開了經(jīng)筵，你可有去過？”

    果酒也是甜的，祁暢甜的發(fā)暈，吃兩粒豆豉緩一緩：“不曾，陛下看重內(nèi)廷經(jīng)筵，會在經(jīng)筵上奏事，這個月兩場經(jīng)筵，都是鄔大哥領(lǐng)著典籍以上的同僚前往。”

    他見莫聆風(fēng)多問翰林院中事，不由惶然，不知莫聆風(fēng)是要探聽什么。

    低頭挑著蕎面吃一口，他一時不知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

    朝堂向來波詭云譎，站的越高，斗爭便越兇狠，說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都會成為對手的把柄。

    他不安地動了動屁股，等著莫聆風(fēng)問的越來越深，可莫聆風(fēng)卻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竟然什么也不問了。

    花廳中陷入寂靜，他尷尬的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搜腸刮肚找了話頭：“這座宅子大，京都居大不易，我在偏僻處賃了座一進的宅子，一個月竟要一貫錢?！?/br>
    莫聆風(fēng)喝了一杯果酒，點頭道：“京都重城，尺地與金同價，小報上?？幢菹沦n重臣宅子?！?/br>
    祁暢見她不追著翰林院不放，暗中慶幸，又把自己在京都中見聞拿出來說上幾句，說的口干舌燥，又喝兩杯果酒，等到他吃空了面前半壁江山，才驚覺到酉時已過。

    屋外細雨如游絲，在有燈火之處飄蕩，他急忙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