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嚴接在手中一看，便知這份不是朝報，而是供朝報行私自抄錄的小報。

    京都書坊，耳報飛快，尤其早朝上種種爭端，常走的比官員下朝的腿還快，不到半個時辰，就會鉆入書坊耳中，諸如東方權(quán)彈劾女婿之類的事，隔日就會見報。

    而今日鄔瑾死諫陛下，朝臣諱莫如深，朝報門下后省還未編訂，書坊卻依舊從內(nèi)探口中得到消息，并且在短短兩個時辰內(nèi)，就由書擁之筆，訴諸小報，從報囊中悄然送往各處。

    傅嚴一眼掃過，見上有“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一句，“啪”的將小報拍在小幾上。

    邱尚書欠身，伸長胳膊，捏住小報一角，拽到自己跟前，打開細看，只見鄔瑾所寫奏折，一字不落，廷杖數(shù)目，一杖不少，莫聆風名聲，峰回路轉(zhuǎn)，再度隆隆。

    只是沒有皇帝震怒一節(jié)，魏王與太子爭鋒相對一事也淡去了。

    他看過后，轉(zhuǎn)手便給了楊少卿。

    楊少卿看過后，三人再次沉寂。

    審，如何審？

    事已至此，朝野嘩然，等小報傳往各處，更是天下皆知，再冤殺鄔瑾，他們便是遺臭萬年。

    查封小報，更不可能。

    小報后頭，不是簡單的一個書坊，往往有進奏官、儲君、藩王在其中示意，左右民心，攪動風云，小報屢禁不止，便因如此。

    傅嚴仰頭閉眼，片刻后，睜開雙眼，目光從同僚面上掃過，沉聲道：“我知道你們心里不愿意治鄔瑾的罪，我也佩服他，但要給他治罪的是陛下，你們含糊過這三日，不能含糊到陛下眼前去，三日后，交不出陛下滿意的卷宗，我們也得點綴進去，說句不好聽的，身死名滅，名有何用？”

    邱尚書端起茶盞，看著茶盞中浮沉的尖尖茶葉：“我們?nèi)?，端的是一碗飯，陛下說要審，不管有沒有內(nèi)情，都要審，可怎么審？從誰開始審？背后陰謀者是誰？”

    他淺飲一口茶水，自問自答：“鄔瑾昏迷著，審不了，那就只能審莫將軍，遮以舊情，可莫將軍小小女子，能做下這般大功，她一個字都不會往外吐，除此之外，還能推至黨同伐異，那就得審——太子殿下和魏王?！?/br>
    屋中又是一陣沉默。

    審問這條路，好像是沒有出口的死胡同——誰也不會來背這個指使鄔瑾死諫，以亂朝綱的罪名。

    傅嚴使勁一捏山根，帶氣道：“鄔瑾說御史臺不公，這時候我倒真想不公一回。”

    楊少卿放下茶盞：“我要查濟陽郡王罪證一事，不能兼顧，你們議定后，我再來?！?/br>
    說罷，他迫不及待起身，拱手告辭。

    他的時間，遠比三日之內(nèi)審訊鄔瑾要緊迫——他必須在皇帝還顧不上濟陽郡王時，坐實罪證，不辜負鄔瑾一番苦心，借機剜去宗親這一塊毒瘤。

    若是等陛下清閑下來，此事就難辦了。

    鄔瑾的諫言振聾發(fā)聵，可終究是落入泥沼中，清正與否，全在君父一念之間。

    皇帝與宗親之間的感情，十分復(fù)雜，皇帝一方面想要借刀徐徐圖之，一方面又不愿和宗親離心，等濟陽郡王哭求到皇帝面前，這些罪證又會不了了之。

    他大步流星走出御史臺，轎夫抬出轎子，壓下轎桿，隨從撩起簾子，請他上轎，他邁過轎桿，正要彎腰，忽見前方一人，身穿綠色官袍，疾步前行。

    他見那穿綠袍的似乎是指證莫聆風的翰林院侍講，不由駐足，身邊忽然走過幾個身穿斕衫的學子，迎面走向祁暢，幾人交頭接耳，相遇之時，其中一人直唾其面，劈手將小報丟至祁暢身前，大罵：“小人！”

    祁暢蒼白的臉色瞬間通紅，暴怒伸手，要揪住這學子，學子們卻已經(jīng)腳底抹油，跑的飛快。

    他恨恨擦去臉上唾沫，抬腳踩上小報，用勁一碾，邁步走開，走出去三四步，又走回來，拾起小報，撕成幾條，走到墻角旁避火缸旁，將小報扔進水里。

    楊少卿暗暗搖頭，鉆進轎子里，趕去大理寺。

    他走后，邱尚書也回去找幕僚商議，傅嚴呆在御史臺值房里轉(zhuǎn)悠，一直想不出好法子，午飯也因有心事，只吃了幾口。

    秋冬之日的太陽不能持久，午時一過，天色轉(zhuǎn)陰，御史臺門開北開，天陰之后，更添一層郁色。

    傅嚴毫無頭緒，坐在屋中烤火，直到未時，才從案上拿過小報，吩咐兩個監(jiān)察跟上，進了御史臺獄。

    鄔瑾關(guān)在第一間，傅嚴站到門口，負手而立，臉卡在兩根柵欄之間往里看，見鄔瑾趴在地上，衣裳褪去，后腰、臀腿處血rou模糊，獄吏也怕他死在牢里，粗糙灑上一層金瘡藥。

    鄔瑾面如白紙，兩眼緊閉，睫毛也不顫動，唇上有牙痕和血跡，無知無覺。

    傅嚴問獄吏：“沒醒過？”

    獄吏連忙上前回話：“哼都沒哼一聲，要不要請個大夫來？”

    傅嚴搖頭：“沒有旨意，不要善做主張?！?/br>
    看過后，他繼續(xù)往里走，路過賀峰時，賀峰盤腿而坐，閉目養(yǎng)神，路過小竇時，小竇抬頭輕笑，似是嘲諷，又似乎只是心情好。

    傅嚴對這一笑不加理會，一直走到精舍外。

    精舍門扇緊閉，一個獄吏守在門口，見傅嚴前來，便上前行禮，傅嚴擺手，走上前去，叩門問道：“莫將軍，休息的可好？”

    精舍中傳出來莫聆風一如往常的聲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