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住不動，等疼痛過去，扶著墻壁站起來，趿拉著鞋，一步步走到門口，抬手靠近門閂。

    他想看看她。

    但手又慢慢落下。

    夜已深，莫聆風疲憊一日，一定已經歇下。

    梁上老鼠滾來滾去，“吱吱”叫聲不絕于耳，此起彼伏，門外傳來冬蟲曳殘枝之聲，枯葉隨之抖動，墜落在地。

    他扶著墻壁站立片刻，斷斷續(xù)續(xù)聽外面“沙沙”之聲，老鼠的動靜漸弱，似乎是受不住嚴寒，悄然回洞了。

    “下雪了？”他自言自語，低聲疑惑。

    門外忽然傳來令他魂牽夢縈的聲音：“還沒有，是風把葉子打落了。”

    他心頭一震，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意，抬手撥開門閂，邁步出去，一步跨出門檻，莫聆風已經伸手牢牢攙住了他手臂。

    游牧卿從暗中鉆出來，往里探一眼結繭似的小竇，暗道：“沒口福的東西。”

    他將門閉上，踮起腳，把臂彎中搭著的一件駝裘批在鄔瑾身上，又把一頂貂帽給他扣上。

    莫聆風頭上也戴著一頂毳毛帽子，笑吟吟的：“這樣就不冷了?！?/br>
    說罷，她從袖子里抓出一顆獅子乳糖，舉手塞進鄔瑾口中：“身上是不是好痛？”

    鄔瑾唇齒生香，滿口香甜，笑著垂首，撫平衣襟上褶皺，又將散落在兩側的鬢發(fā)塞進帽子里，極力讓自己看著整潔一些：“還能忍受，沒事?！?/br>
    鞋子還趿拉著，他剛想彎腰提上鞋跟，游牧卿已經蹲身幫他提上了：“鄔通判，我背您?！?/br>
    鄔瑾確實無力支撐，謝過后，俯身趴了上去。

    殘月已盡，繁星潛蹤，遠處峰巒起伏成畫紙上一筆濃墨，風聲貼耳而過，確實是大雪光景。

    不到片刻，風定無聲，鵝毛大雪撲簌簌落下，頃刻之間，雪滿弓刀。

    萬物都寂滅在雪中，四周靜的能聽到雪落地之聲，也能聽到悠長的呼吸聲。

    他們走到館驛廚房里去，廚房里火燒的正旺，盛楠攪動鍋子里的米粥，扭頭對莫聆風笑道：“將軍，馬上就好?！?/br>
    灶膛里“噼啪”一聲，栗子的香味散發(fā)出來。

    他們是疲累慣了的人，進入館驛后，還有余力霸占廚房，把肚子填飽。

    游牧卿小心翼翼將鄔瑾放到椅子里，盛楠扭頭使喚他：“鹽罐子給我。”

    游牧卿遞鹽過去，又蹲在地上，拿棍子扒拉火堆里的栗子。

    莫聆風解下鄔瑾身上披風，取下帽子：“吃一點熱粥再睡，還能睡三個時辰，不急。”

    她沒有因京都中的斗爭而消瘦，轉身從地上抓回來一把栗子，給鄔瑾剝了幾粒，神采奕奕道：“皇帝差點被我們氣死，可見他沒有容人之量?！?/br>
    鄔瑾因“我們”二字微微一笑，嚼碎乳糖咽下，捻一顆栗子在手里：“若陛下有容人之量，就是明君，不必我死諫，也不必你謀劃至此?！?/br>
    他以為的謀劃，還在軍情一節(jié)，并不知莫聆風宛如魔鬼，手段兇狠利落，在眾人毫無防備之下，將京都攪的天翻地覆。

    轉眼之間，熱粥就出了鍋，丟在里面的干rou已經軟爛，盛楠盛一碗，放到莫聆風跟前。

    莫聆風推給鄔瑾，自己又接一碗，拿湯匙轉了轉，舀一勺就要往嘴里送。

    鄔瑾連忙伸手擋在莫聆風手腕前：“燙。”

    這一動，他疼的險些岔氣，但是面不改色，笑微微地收回手：“粥剛出鍋的時候要涼一涼，不然會貼著喉嚨燙下去?！?/br>
    莫聆風放下湯匙，胳膊肘撐在桌上，托著腮幫子道：“聽你的，你現(xiàn)在加了通判，能管我這寬州的將軍?！?/br>
    鄔瑾笑道：“原來還是官身，那魏王看來也不是去就藩?！?/br>
    莫聆風站起來，彎腰俯身，嘴唇貼到鄔瑾耳邊：“他是去送死。”

    鄔瑾眼前火光層層黯淡，莫聆風身上氣息山呼海嘯般撲到他臉上，他忍不住閉上眼睛，臉“騰”一下紅了，同時感覺自己從京都這個殺人不見血的世界里逃了出來，重新回到熟悉的以莫家為首、混亂無序的世界。

    也是一個有她、有風、有光的世界。

    莫聆風要退回去，他低聲道：“別動?！?/br>
    莫聆風疑惑地停下，稍稍往后挪了一些，和他臉對著臉。

    鄔瑾看她烏發(fā)，雖只是雙髻，卻也如云，看她面孔，肌膚如雪，看她雙目，亮似火星，再往下看時，見她右邊耳垂紅腫，似是要生凍瘡。

    他忍不住抬手，輕輕揉捏她的耳垂，隨后手掌向上，撫上她的臉，大拇指輕輕在面頰上摩挲，再往上，撫摸了她梳的整整齊齊的發(fā)髻。

    這是他愛的小姑娘。

    “生凍瘡了，有沒有帶萬應膏？”

    莫聆風搖頭：“回家就好了?！?/br>
    鄔瑾身上的疼痛像是得了一劑良藥，悄然消退，身心愉悅道：“魏王的事，不要胡說。”

    莫聆風眉飛色舞退回去：“他是去做節(jié)度使，皇帝放權寬州，節(jié)度使名副其實。”

    鄔瑾聽到這里，真心實意夸贊一句：“厲害?！?/br>
    退回元章二十年，為將來憂心不已的莫千瀾、趙世恒，對政事避而不談的程泰山，跋扈貪婪的王運生，誰會想到莫聆風能成長到今天這個地步？

    那時候莫聆風還是個嗜甜如命的小孩，動輒牙疼，性情又陰晴不定，身邊僅有一個程廷能容忍她一二，唯有膽子是一如既往的大，小小一個人，就能往雄山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