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弥谁h(huán)官兒的選擇，李平不由得朗笑一聲，拍了下北靜王長史的肩膀，道：“真是抱歉了，這回當是我們王爺拔了頭籌，倒要叫北靜王爺多等幾日了。既如此，那我便告辭了，明日王府擺堂會，當有許多事要忙呢?！?/br>
    接著，又轉向那管事，吩咐道：“今兒個叫環(huán)官兒好好歇著，明兒一早王府便會派車來接?！闭f罷，又瞅了北靜王長史的臭臉一眼，哈哈笑著甩袖走了。

    ☆、第002章

    雖然早已明白，自己一旦在那戲臺上唱出點名堂，早晚會再次碰觸到當年的人和事，早已在心底為自己打好了氣。賈環(huán)本認為，不管面對了什么，他都能夠漠然處之，將一切都摒棄在心扉之外。

    但很顯然，他錯了……

    “爺，您怎么樣，可是做噩夢了？哎呀，看看這一頭的汗，我給您倒杯茶去……”丫鬟本是睡在外間的，聽見了里面的囈語和驚呼聲，連外衫都沒顧得上披，便連忙小跑著進來。一打眼便瞧見，她家爺臉色慘白地坐了起來，額上、臉上全都是汗，微張著嘴連連喘著大氣。

    賈環(huán)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拭著汗水，待將茶水接過了也不急著喝，緩了緩臉色，道：“彩霞，我沒事，不過是夢見個小鬼兒罷了，這會兒已經(jīng)緩過來了。明兒還有的忙，你也快去歇著吧，去吧?！闭f罷，向丫鬟勾了勾嘴角，擺著手將人打發(fā)出去。

    彩霞有些放心不下，瞧環(huán)爺這模樣，怕是夢到了當年榮府被抄之后的事了吧，心里怕是不知道多難受呢。榮寧兩府那么多主子奴才，落得下場最慘怕也數(shù)得上環(huán)爺了。只是，她一個做奴婢的，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怕也只有好好伺候著罷了。

    打發(fā)走了彩霞，賈環(huán)也并沒有躺下，反披了件外袍起身來到窗邊。

    方才，他夢到了當年的人和事，夢到了那個早已經(jīng)不屬于他的家，夢到了那些早已重享榮華的家人，也夢到了那個早已將他舍棄的老爺。

    當日榮寧二府被抄，賈家闔家上下都被抓進大牢，等待朝廷的處置。賈環(huán)尚且還記得，那時的自己不過剛滿十五歲，尚且還是個天真無知的少年，心中惶惶惑惑之余，卻也并沒有太多恐懼。畢竟，他賈環(huán)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子，連闖禍的資格都沒有，有什么罪過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左右都有老爺和哥哥們在上頭頂著呢。

    然而，厄運卻繞過了旁的人，也不知為何地筆直落到了他的頭上。就連兩府那些有些體面的奴才還沒發(fā)賣完，他賈環(huán)卻已經(jīng)被人拎出來買走了。而買走他的，竟還是個戲班子。呵，本是個國公府第的少爺，冷不丁地就成了個下九流戲子，他合該一頭碰死??！

    更加讓賈環(huán)崩潰的，卻是那后面發(fā)生的事。那日他才被賣了去，第二日就傳來了消息，榮國府得了恩赦。當今圣上一道旨意，老爺賈政不但不擔罪責，更是得沐天恩恢復世職，一家上下又重新回到那座敕造的榮國府里。

    多么讓人驚喜莫名的消息??！

    賈環(huán)卻還記得，因他那時不聽戲班班主的，被狠狠地教訓了關起來。等他被關了好幾日之后，才知道這件事，當場便哭了個昏天黑地，叫囂著讓班主將他送回府去。而那之后的情形……賈環(huán)已經(jīng)不愿再回憶。

    總之，從那之后，他便不是榮國府的環(huán)三爺，也沒有那個是他生身之父的老爺了。

    古往今來，賈環(huán)不知道有幾個人旁觀過自己的喪事，他只知道自己是其中一個。一個不成器的庶子，能夠得到那樣體面的喪事，倒很是難得的。政老爺當初那么做，如今想來就該是在教他呢。

    既然已經(jīng)丟了賈家的臉，就趕緊去死吧！

    奈何，他賈環(huán)是個不聽教的。仰首望一眼床邊的弦月，賈環(huán)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在那清冷的月色映襯下，看上去沒有絲毫的溫度。

    不過是又想起了當日的事，就這樣也不能安寢，他的心境還是不過關啊。若是叫師父知道了，定是要再教訓他一頓的。

    賈環(huán)無聲地喟嘆一聲，邁步回到床上睡下。明日還有堂會要唱，又是在忠順王府的堂會，可不能精神不振地過去，不然怕是要吃些掛落的。那些達官貴人們，又有哪個是好伺候的呢？

    第二日一大早，賈環(huán)才剛起床在梳洗時，便有人來通報說“忠順王府的車已經(jīng)候在外面了”，讓他快著些。賈環(huán)當下不敢怠慢，連忙換了身衣袍，顧不上用早飯便去了。

    馬車走得并不算太快，大半個時辰才來到王府之外。即便曾經(jīng)是榮府少爺，賈環(huán)也并不曾到過這等王府之地，卻沒想到如今卻有了機會，也不知是不是該說是造化弄人。五間的正門在門前一閃而過，載著他的馬車停在一處角門處。

    “環(huán)官兒來了，快隨本官進去吧，王爺可是一大早就等著你了，方才都遣人問兩三回了呢。”長史李平居然就等在角門里，一見賈環(huán)來了便揚起個笑臉道。

    “多謝李大人相候，真是折煞小人了。讓王爺久等，實是小人的罪過，小人這便隨您向王爺賠罪去?！辟Z環(huán)見是他，忙躬身行了禮，借著他相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塞了個荷包過去。

    李平略帶詫異地挑了挑眉，也不著痕跡地收起了荷包，臉上的笑容略實在了些。他一邊廂引著賈環(huán)往里走，一邊廂壓低了聲音，道：“王爺向來喜歡聽話乖順的，只要能哄得他老人家開心了，什么好處都少不了你的，可莫要學琪官那等沒眼色的，知道嗎？”

    賈環(huán)聞言便面帶感激地點頭，心中卻并不以為意。琪官蔣玉菡的事，在京城的戲班子中已經(jīng)傳遍，多少戲班班主都將他當成反面典型，拿來教訓手底下不聽說教的學徒們，賈環(huán)自然也清楚。

    一個被主子捧起來的戲子，只因捧的人多了，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蔣玉菡落得那樣的下場，賈環(huán)一點也不覺得他冤枉。他微微勾了下嘴角，不過總算還有個賈寶玉在，會有個人為他含悲落淚的。

    “另外，王爺已經(jīng)知道你的身份，想來會問你一些內(nèi)情，要記得知無不言，知道嗎？王爺同榮國府并不親睦，若是你說的話對頭，說不得能讓他老人家另眼相待。若是能討了王爺?shù)暮?，你的后半輩子可就有著落了?！钡降胤搅耍钇铰跃徚司從_步，壓低聲音叮囑道。

    身份？賈環(huán)的腳步一頓，旋即便跟上李平，向他拱了拱手致謝。

    李平領著賈環(huán)來在花園的一處亭子處，賈環(huán)不著痕跡地抬眼去看時，發(fā)現(xiàn)忠順王爺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亭子里出來王爺，還坐在兩個人，賈環(huán)沒敢細看，只覺著一人大概二十出頭，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

    在李平一聲“王爺，環(huán)官兒來了”之后，賈環(huán)也不用他招呼，當即便跪下給忠順王爺磕頭，道：“小人環(huán)官兒給王爺請安?！?/br>
    “嗯，起來吧。”忠順王爺叫了起，也并未介紹身邊的兩人，徑直對賈環(huán)道：“昨兒聽了你的那出《貴妃醉酒》，唱得著實的好，且唱腔跟以往的似乎還有些不一樣，可是你自個兒改的？除了這一出之外，可還有旁的戲碼？”

    “回王爺，《貴妃醉酒》確實是改過，只是并非出自小人之手，乃是小人的師父所改。除了這《貴妃醉酒》之外，尚有《霸王別姬》、《麻姑獻壽》、《游園驚夢》、《鳳還巢》等，也都被師父改過?！辟Z環(huán)束手立在當中，先是面色驚喜偷瞥了忠順王爺一眼，方答道。

    “哦？竟然還有這許多戲，都是這等新唱腔的么？你可都學會了，能不能唱??？”忠順王爺也是真?zhèn)€愛戲的，聽他這么說倒是一喜，連忙追問道。

    “都是的。小人跟著師父學了兩年多，并沒有學到家，這些戲雖都能唱，卻都學得不到家。說起來，若非師父前陣子一病去了，小人這會兒還不到出師的時候呢?！闭f到這個，賈環(huán)的臉色微白，亦知自己提起這個有些不當，連忙又道：“王爺想聽哪一出，小人這就下去準備可好？”

    “那倒是可惜了。既如此，便先唱《貴妃醉酒》吧，昨兒雖聽了一回，可到底沒聽過癮。再往后，你且自個兒定，撿你熟練的唱來?！敝翼樛鯛攨s并未在意，隨意擺擺手，又道：“若是唱得好了，本王大大有賞，給個戲園子于你也是有的。”

    賈環(huán)聞言趕忙磕頭謝恩，然后便被李平帶到后面準備去了。人已走出了那亭子，他方回頭望那亭子看了一眼。難道，忠順王今兒叫他來，真的只為了聽戲不成？

    待到亭子里沒了外人，坐在忠順王爺左邊的青年，方開口道：“皇叔，這便是你說的那個賈環(huán)？這會兒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見得能派得上用場。再說，您自個兒也說了，賈政對這個庶子根本不放在心上，早就已經(jīng)對外宣布了其死訊，怕是不會再讓他沾邊才對。”

    “以往肯定是如此，賈家定是恨不得沒他這個人的。不過，往后卻是不見得的?！敝翼樛鯛敹似鸩璞K，愜意地輕呷一口，見侄子仍舊是皺著眉的，便道：“他是個籍籍無名小戲子的時候，賈政自然恨不得他死，可若是成了本王捧在手心上的人兒了呢？”

    “上回八公那幾家被抄的鍋，可是被水溶他們扣到了本王的頭上，那幾家心里能不記恨本王？之前不對本王使壞，是他們沒機會罷了，可如今呢？背后又靠上了新靠山，跟本王又是勢不兩立的，還能不起點心思？以前是沒有機會，現(xiàn)如今本王送一顆釘子給他們，還能不緊緊地抓住了？這個賈環(huán)也許回不到賈家，但卻不妨礙賈政等用他?！?/br>
    “那這個賈環(huán)呢，您又怎么保證他是能用的呢？他跟賈政畢竟是親生父子，又怎知他不會愛父情深，對賈政言聽計從？說不定，只要賈政喚一聲兒子，這賈環(huán)便什么都忘了，就甘愿為父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鼻嗄晗仁屈c了點頭，卻又追問道。

    忠順王爺一聽便噴笑出聲，好一會兒之后，才收斂了笑容，瞇眼道：“這世上，也許是有那樣的‘孝’子，但這個賈環(huán)卻絕不是其中之一。不用看別的，單只是他那雙眼睛，便告訴了我，他有多恨。”

    ☆、第003章

    “啪啪啪……”當環(huán)官兒的唱作告一段落，忠順王爺展開笑顏，撫掌大贊道：“好，精彩，真是精彩??！即論風柳斗腰支，亦稱清平絕妙詞。環(huán)自嫌肥梅自瘦，酬珠今日不須疑。好！吩咐下去，給本王看賞，重重地看賞?！?/br>
    “謝王爺賞賜，小人愧受了?！彪m然還不知會被賞賜什么，但謝賞之詞卻得早早講出。

    方才唱的是《貴妃醉酒》，賈環(huán)一身戲裝齊整，面上的妝容已是精細，此刻上前幾步向忠順王爺福身謝賞。他自個兒雖然只身而來，但誰讓忠順王府豢養(yǎng)了許多戲子呢，唱戲用的東西比尋常戲班子都齊全。

    “下去收拾吧，這會兒也快晌午光景了，收拾好了就在王府用了午飯再去?！敝翼樛鯛斎耘f微瞇著眼睛，目光定定地打量著賈環(huán)，勾著唇角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