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笛不了解這個人的過去，但對方說這句話的語氣、神態(tài)，沒來由地讓他覺得，這個人真的明白。

    “我居然為了這種人，放棄做我爸媽的孩子，”聞笛說，“結(jié)婚、交換、大學(xué)申請，這些都可惡，都變態(tài)，但這是他選的。只有這件事，是我的錯。每次見到他，就會提醒我曾經(jīng)是一個嫌棄父母的騙子。我那么惡毒地罵他，也許是對自己感到失望。”

    時值黎明，本是萬籟俱寂的時候，但主街依然燈火通明，沒倒好時差的游客們在賭場狂歡著。這本該是拋棄一切煩惱的不夜城，身旁人卻在懺悔。

    然后男人說：“這個想法也太沒必要了?！?/br>
    聞笛難得聽他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一個激靈，通宵積攢的困倦都飛走了。

    “你不說父母的職業(yè)，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創(chuàng)造出讓你開口的氛圍嗎？”男人說，“他們給了你某種壓力，讓你覺得不能說實話。這都是他們的錯，你攬到自己身上干什么。”

    不知為何，僅僅是一句簡單的話，聞笛忽然覺得心里的陰霾散開了。他覺得輕松，又為這輕松感到惶恐。

    這樣擺脫愧疚是不是太容易了？他是不是一直在尋找一個甩掉過去的借口？

    “沒事別老懺悔，”男人說，“多在其他人身上找找原因?！?/br>
    這句話把聞笛逗笑了。感激之余，他心生敬佩：“要是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想說什么說什么，把情緒丟給別人，生活該有多輕松啊?！?/br>
    男人點點頭，表示自己贊同這種態(tài)度，并且身體力行地實踐著，然后又說：“但這樣會很孤獨?！?/br>
    “是嗎？”

    “當(dāng)然了，這就是不遵循社交禮儀的后果，”男人說，“其他人會覺得你奇怪?！?/br>
    聞笛把手揣進(jìn)口袋，歪著腦袋想了想，蹙起眉說：“但奇不奇怪這件事，不是流動的嗎？”

    “流動？”

    “奇怪、瘋狂、平凡，這些又不是數(shù)學(xué)公式，不會恒定不變的，”聞笛說，“覺得異類很正常的人會出現(xiàn)，覺得瘋子有魅力的人會出現(xiàn)，覺得凡人不平凡的人會出現(xiàn)……”他頓了頓，指了指男人和自己，“覺得謊言有苦衷的人會出現(xiàn)，這不就是人與人相遇最美好的地方嗎？”

    男人看著他問：“所以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

    聞笛想了想，說：“特別的人?！?/br>
    “比奇怪順耳多了?！?/br>
    聞笛露出對遣詞造句能力的自豪，然后寬慰對方：“不管怎么樣，父母肯定不會覺得你奇怪的。有家人支持就不會太孤獨。”

    “那可不一定?！?/br>
    聞笛看著他燈光掩映下的側(cè)臉：“你遇到什么事了？”

    男人沒有回答他，在路口躊躇一會兒，拐了個彎，走進(jìn)拉斯維加斯大道。

    “告訴我吧，”聞笛說，“我都把壓箱底的秘密告訴你了，跟我說說又怎么了？”

    大道兩邊林立著巍峨的建筑，街心有個小公園?？吹介L椅的那一刻，聞笛如蒙大赦，也沒管上面的灰塵，趕緊坐下。他看著男人站在他面前，眼神沉沉地壓在他身上，瞳孔里的光明暗不定，似乎是估量著風(fēng)險。就在聞笛以為木頭人游戲要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時，男人開口了。

    “你跟家里出柜了嗎？”男人問。

    聞笛“哦”了一聲：“原來是這回事。你爸媽反應(yīng)很大？”

    “是我父親。”

    “老一輩的人思想有局限性，接受不了新事物很正常，”聞笛說，“我爸媽都是好父母，我也沒敢跟他們出柜。你爸媽怎么了？沖你發(fā)火，還是哭著求你結(jié)婚？”

    “這兩者的結(jié)合，”男人說，“我必須和他看中的對象結(jié)婚，過去一個月簡直是相親流水席?！?/br>
    聞笛露出同情的眼神：“確實難辦?！?/br>
    “然后……”男人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br>
    他簡要敘述了跟繼母的對話，沙漠的炎炎氣流中，聞笛突然感到一陣惡寒。他想來想去，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親人的背叛和男友不一樣，東亞的根源讓家人太難割席了。

    男人沒有希冀從他那里得到更多，只是接下去說：“我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會變成什么樣，他沒法跟我的性向和解，我沒法跟他結(jié)婚的事和解……”

    聞笛看著他，突然說：“要不你找個男人結(jié)婚好了。”

    對面怔住了。

    這個想法是怎么跳出來的？

    “這兒男性是能合法結(jié)婚的啊，”聞笛說，“你都已婚了，你爸難道還能安排你相親？你就明白告訴他，你的性向改不了，他想cao控你的婚姻是不可能的。再說了，他先斬后奏地結(jié)了一次婚，那你也來一次?！?/br>
    這話說得結(jié)婚像是在菜市場買蔥一樣。

    “我就為了報復(fù)他結(jié)婚？”男人說，“這不是太幼稚了嗎？”

    “幼稚一點怎么了？你一看就沒干過幼稚的事。”把胡話說得振振有詞是聞笛的特殊能力，“沒脫軌過的人生是不完整的?！?/br>
    這話太荒唐了，但過去一晚上荒唐的事太多，以至于荒唐已經(jīng)具有了合理性。男人還真的順著聞笛的思路想了下去：“就算你說得有道理，我去哪找結(jié)婚對象？難道拉斯維加斯?jié)M大街都是想結(jié)婚的同性戀？”

    要是清醒的時候，聞笛決不會說出這種話。但這天晚上，從酒吧開始，他就處于神智昏沉的狀態(tài)，何文軒的電話又在腦子里徘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