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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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親的隊伍走出華都那日,萬民翹首,旌旗獵獵。 抄書的褚晚真終究沒有抄完那一本莫須有的書,煌煌明堂之上,武盛帝一言九鼎,于是舉國盡知這一樁姻親。 深夜的禁宮靜得出奇,御書房里燈火通明,好像長夜之中的一輪孤月。 夜風忽來,燭影搖曳,褚景深批完一疊奏折,由著侍人替他剪燭。 燈花零落,褚景深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們先退下吧。” 侍人紛紛稱是,依次退出。 隨后御書房的窗戶一啟一合,孟醒踩著燈花落地的聲音,輕輕悄悄地合上窗,笑說:“陛下,別來無恙?!?/br> “......你還知道回來?” 孟醒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腆著臉笑道:“皇兄在等我嘛。” 褚景深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見到那張和他記憶中的恭王妃肖似的面容,忽然又生不出氣,只能冷笑:“朕還以為你是來討人的?!?/br> “討誰?晚真嗎?”孟醒咂咂嘴,嘀咕著說,“怎么不是酒......和親是她自己的決定吧?” 褚景深冷淡地說:“朕逼的。” “就你?”孟醒絲毫不驚,淡淡地覷他一眼,像是終于記起眼前的是九五之尊,勉強收了點嘲諷的語氣,誠懇道,“那可真是虎父無犬子?!?/br> 褚景深想不明白,小時候溫溫順順的堂弟怎么就會長成這副德行,如果早知道這弟弟會長一張這么討厭的嘴,他必會從小劃清界限,絕不跟此人往來半步。 “那封琳呢?” 褚景深總算得了機會,幸災樂禍地冷笑幾聲:“他不想見你了?!?/br> 孟醒擺擺手:“都是氣話,男人的嘴信不得?!?/br> 褚景深瞥他一眼,沒有做聲。 “說起來,陛下不是想一統(tǒng)江湖?” 褚景深翻個白眼:“朕沒這么多閑工夫?!?/br> 孟醒眉眼帶笑:“那還不準備準備,把北蠻的地都給搶過來?” 褚景深懶得再理他,重新抄起毫筆蘸墨,孟醒復問:“封琳真的不見我嗎?” “......”褚景深提筆書寫,信口道,“釋蓮跟著公主走了,他一個人忙得很。” “釋蓮去哪了?” 褚景深眼睫低垂,孟醒沒有得到回應,也不多說,只笑:“那,皇兄,我可走了?” “不然朕給你傳份早膳?” 孟醒翻出窗去,沖他擠眉弄眼地笑道:“這倒不必了,來之前吃了宵夜。元元還在宮門等我呢,風這么大,吹著涼了怎么辦。” 褚景深哼笑一聲:“滾遠點。” 孟醒的身影只在窗外停了片刻,就著燭影抬了抬手,算作告別,再一縱身,徹底不見了蹤跡。 御書房外傳來幾聲低語,房門徐凱,走近一道身影,褚景深擱下毛筆,頭也不抬:“你當真不見他?” 封琳同他隔著兩三尺的距離,緩緩地搖了搖頭,褚景深眉頭皺得極深,改口道:“過幾日又是月圓之夜,你再不服藥,是還沒痛夠?” “......”封琳避而不談,跪拜道,“陛下,歡喜宗聞竹覓已歿?!?/br> 褚景深老神在在地點點頭,問:“下一個是辟塵門?” 封琳不語。 “......罷了,朕和死人費什么口舌。下去吧?!瘪揖吧钸@一天里已經(jīng)不下十次地想念釋蓮和褚晚真,至少前者對他絕對服從,后者雖然聒噪,也簡單易懂,不像封琳和孟醒兩人,一個比一個鬧心。 封琳俯首道:“屬下告退?!?/br> “封琳,”褚景深突然開口,“封家不復存在之后,你是怎樣設想的?” 封琳遲疑半晌,啞聲道:“借封家之財力、宋家之威信重立門派,效仿辟塵門,以鑒靈劍訣為傳承,奉燕還生為掌教。” 褚景深抬起眼眸,注視著他平靜無波的臉色,緩緩發(fā)問:“現(xiàn)在呢?” “......” “確實與朕無關?!瘪揖吧詈仙弦槐咀嗾郏?,“這世上許多事,都與你我無關。干涉愈多,結局越讓人心寒?!?/br> 聞竹覓不比江湖名俠,加之歡喜宗有意壓下,他的死訊一連數(shù)月都不曾傳開。 就連孟醒也是收到馮恨晚的書信,才了解當時局勢。 蕭同悲不殺無劍之人,原本不該對聞竹覓出手,畢竟誰也不會料到,聞家姐弟謀劃多年的事,到最后依然只是姐弟二人親赴明州,一封言辭激烈的請戰(zhàn)書逼得蕭同悲一記回眸。 孟醒合上書信,不忍多看馮恨晚一筆帶過的昔年往事。 倒也不怪這么多人都不愛和馮恨晚往來,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往上數(shù)的祖輩的那點丑事都被對方翻出來逼逼賴賴地強調(diào)。 ——尤其是當那些事和自己的親人息息相關,曾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時候。 馮恨晚寫,聞竹覓泉下有知,八成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他。 他給聞梅尋編了幾十年的美夢,倘若不是遇上馮恨晚,遇上任何一個人,都絕不至于令這場幻夢即刻粉碎。 可那封請戰(zhàn)書的言辭該激烈到何種地步呢? 馮恨晚沒有多說,只說牽扯了當年的蕭漱華和孟浪,已經(jīng)足夠讓蕭同悲勃然變色了。 從那之后,南柯公子聞梅尋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倒是偶有坊間傳聞,說她回去歡喜宗時還發(fā)著瘋,親手撬開了入土十多年的聞栩的棺材,拿劍刮花了聞栩的碑,甚至折斷了手里的劍,把云都三樓的招牌都砸得粉碎。 她的怒火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消弭。 正如旁人所說,歡喜宗出不了一個正常人。 唯一一個端正行事的聞梅尋,終究沒能成為聞竹覓所期待的足夠漠視黑暗的光。 她的劍斷了,她的光也滅了。 之后五年,孟醒倒是領著沈重暄去過一次明州,拉著一門心思給師兄守墓的蕭同悲,請他一起去城中酒樓喝杯酒,再一同趕去那年正好在明州舉行的試劍會。 蕭同悲不予理會,兀自端坐于泉邊,眉眼平靜,氣質(zhì)清冷,一如往昔。 孟醒道:“蕭兄,你認命吧,魚不想理你?!?/br> 蕭同悲氣定神閑,淡淡道:“愿者上鉤?!?/br> “但你會餓死吧?!?/br> 蕭同悲沒有理他,依然專注地望著水面,孟醒實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找了根樹枝,一扎一起便給他叉了條魚:“蕭兄,賞個臉,佐杯酒?” 蕭同悲眉頭微擰,反駁道:“要釣起來才好吃。” “......貧道覺得,可能不是釣魚或者叉魚的問題?!?/br> 沈重暄拉了拉孟醒的衣袖,無奈地笑笑,勸他不要多說,孟醒這才無聲一嘆,勉強閉了嘴。 那一年的試劍會,碧無窮依然留在山中練習烤魚,孟醒實在沒有耐心陪他,拎著沈重暄連夜跑了。 臨行前,蕭同悲頗有幾分憤慨:“你自己不學,將來誰給你烤?” 孟醒炫耀也似地指了指身邊苦笑著的大徒弟:“喏,羨慕不來吧?!?/br> 蕭同悲冷嗤一聲,學著二十多年前蕭漱華罵他的語氣,刻薄道:“廢物。” 因為蕭同悲冥頑不靈刻薄冷漠的辱罵,孟醒臨走也沒忍住跟他動了回手,好在孟醒今非昔比,蕭同悲也點到即止,兩人一架打完,皆是熱汗淋漓,卻都痛快不已。 蕭同悲誠懇地夸道:“十年后,你可以和蕭某一敵?!?/br> 孟醒:“......”他受了夸,皮笑rou不笑地點頭致意,“那你要祈禱十年后的貧道也許會不殺生?!?/br> “不過蕭前輩,您真的不打算再去江湖了嗎?” 蕭同悲這才錯眼望向沈重暄,搖頭道:“元元在這里,他外甥也是儒生,剛中了舉,蕭某放心不下?!?/br> 他話音未落,卻聽一陣穿林拂葉的窸窣細響,一名身著白色長衫的玉面青年踏花而來,撞見這副架勢時顯然一愣,連忙一揖:“在下不知諸君在此,多有冒犯......” “貧道和塵,閣下貴姓?” 青年頭一次見到這樣好看的道士,愣了半晌,隨后似覺不妥,下意識看向蕭同悲,蕭同悲輕輕頷首:“這是蕭某的友人。” 青年這才如釋重負,笑道:“在下常思遠,明州人士?!?/br> 孟醒笑著勾過自家徒弟的脖子:“啊,常舉人!貧道就不多叨擾啦,告辭告辭!” 常思遠依然沒整明白,卻見兩道白衣足不帶塵,霎時不見。 孟醒他們終究沒能趕上那年的試劍會,只來得及在人群將散未散之際聽了幾耳朵。 什么驚鴻一面的馮恨晚、大器晚成的衛(wèi)至殷,孟醒聽得膩了,才品出今年江湖前十竟然只剩馮恨晚一張熟面孔,這廝還是單純過來騙吃騙喝的混子。 重新頂上燕還生、程子見和宋逐波位子的新人們孟醒一個也不認識,索性也不去認識,簡單湊個熱鬧,在心里偷摸把自家徒弟推上前三寶座。 最好是有朝一日,蕭同悲那廝能靠烤魚把自己毒死,到時他就叫褚晚真回來,他們師徒三人一統(tǒng)江湖。 忽然有人道:“你們沒有注意到么?今年宋家主場,可烏啼月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啊。” “當然不好看了,他侄子都沒了......不過宋家倒也算人才濟濟,今天看那個宋登云就挺厲害的,怎么會一直低封家一頭呢?” 那人又說:“什么低封家一頭,宋登云早就不跟宋家了......封家也不景氣,這幾年的江湖怪得很,四大門一個不如一個,誰也管不住人了?!?/br> 孟醒感覺被沈重暄牽著的手忽然一疼,下意識側(cè)頭去看,沈重暄低垂著頭,道:“原來他也來了?!?/br> “這也是他自己選的路,擺脫了那種爹,他會過得更快活的?!泵闲雅呐乃募?,淡道,“別多想?!?/br> “四大門一個不如一個,就是封琳現(xiàn)在的心愿嗎?” 孟醒的動作頓了片刻,低笑一聲:“也許是所有人的心愿。你想見宋九?” 沈重暄未置可否,笑著應他:“順其自然吧?!?/br> 然而直到順寧公主班師回朝,得封征北將軍,恩寵加身,榮光無數(shù)。他依然沒能順其自然地見到宋登云。 昔日愛戴順寧公主的百姓們更是群情振奮,夾道歡迎,褚晚真策馬入城,一路踏花,再看不出早前明媚無憂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成熟穩(wěn)重、端莊冷峻的氣質(zhì)。 她本就生而絕色,如今銀甲在身,光華熠熠,曾經(jīng)嬌嫩白皙的皮膚已曬成蜜色,然而一雙杏眸之中鋒芒更甚往日,所向披靡、一往無前。 浴驕陽而生之人,怎會遇風霜則摧? 她一路走來,萬人擁躉,武盛帝親自出宮相迎,接過一個端槍睥睨的征北將軍,噙淚良久,也只道:“回來就好。” 褚晚真笑意盈盈,翻身下馬,落地時突然聽見一聲熟悉的輕笑,下意識回頭望去,卻只看見人山人海。 那一聲笑像是孟醒,卻比她記憶中的孟醒更溫柔。 倘若昔日故人能見到今日的她,是否會替她感到開心呢? 褚晚真含笑搖搖頭,打斷自己的想法,忽然看見涌動的人潮,呼聲鼎沸,她向簇擁著她的百姓們輕輕揮手,聊作回應。 我入江湖久,今向天下謝。 一謝山河長在; 二謝故人長懷; 三謝日月長鑒,初衷長存,令我昔容不改。 ※※※※※※※※※※※※※※※※※※※※ 我寫鑒靈久,今向諸君謝。 一謝閱讀; 二謝評論; 三謝歷經(jīng)半載,得見今朝。 番外不定期更,歇會兒、歇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