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不在這里,不在巴黎；她居住在遙遠的維埃曹尼亞，冰天又雪地；她很可能坐在已經(jīng)生起火的爐子邊上，和她的丈夫一起，享受一個有美酒和賓客圍繞的典型貴族式周末……

    但無論是氣候還是別的，一切都無損于他的愛情。就和扉頁上寫著的“獻給瑪麗亞”一樣，他感覺他現(xiàn)在也擁有了歐也妮的某些特質；又或者精準地說,其實它們都來自于瑪利亞。

    萊特居耶爾街9號五樓,閣樓的窗戶正應著第一陣北風的呼喚，咯吱咯吱地響著。老舊的木板樓房在這時勉強能抵御寒冷，但再過不到一個月,壁爐里不高的火苗也會對從縫隙里鉆進屋子的頑強冷氣感到束手無策；那些因為濕氣而顯得比別的地方更暗更褐的木板已經(jīng)證明了這點。

    “圣安東的郊區(qū)總是比較冷……”巴爾扎克放下筆,出神地望著窗外。

    他專心寫作時很少能顧及到周圍的情形；就比如現(xiàn)在,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說了這么一句，思緒又都飄到印場那里去了。他計劃明天就將手稿送過去；這樣他就能早日拿到印稿，可以照著自己的習慣在上面修改……

    感謝《朱安黨人》，在這部書出版之后，他總算可以擺脫那些他完全不擅長的、還令他背上好幾萬法郎債務的實業(yè)——那簡直是悲劇性的嘗試——專心發(fā)展他最有興趣的方向，也就是寫作。

    他的夢想一直只有這一個，但早前父母的反對以及他無力養(yǎng)活自己的現(xiàn)實并不容許他靠著愛好活下去。所幸，冬夜總會過去；也不能說他現(xiàn)在的生活有多么美好，但他總算闖出了一點點名氣，可以依靠這種名氣帶來的好處活下去了。

    他為此奮斗多年，他對自己擁有信心；他相信他的成功指日可待，只差時間而已。

    巴爾扎克又想到了韓斯卡夫人。他之前遇到過好些女子，他對她們的熱情總會消褪；但這次大概不同，他預感到，她會帶他走出他從未繁花盛開的春天，走向最燦爛的夏天和最溫暖的秋天。

    不可否認，這想法帶給他更多創(chuàng)作的熱情，有關他設想中的瑪?shù)氯R娜大教堂。他已經(jīng)構建出了教堂的框架，他要用自己的作品充作圓柱、橫梁和山花，一個接一個地堆積、雕琢，最終讓它們出落成勝利的紀念碑，就如同拿破侖建造瑪?shù)氯R娜大教堂的目的一樣。

    瑪?shù)氯R娜大教堂是一座古典氣息濃厚的宏偉建筑。雖說在拿破侖時期，她被稱之為“偉大軍隊光榮廟”，但這并不影響它的希臘神廟式造型；擁有超過兩千年歷史的科林斯圓柱使她從任何角度看去都完美無暇，擁有雕像般準確精致的美感。

    從波旁宮出發(fā)，沿著制式嚴格的皇家街向前走，就能到達這座迷人的教堂。雖說現(xiàn)在談論到勝利榮光時，人們更容易想到其后修建的凱旋門，但她依舊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可以俯瞰四周的視野，引人入勝的管風琴，銅門上圣經(jīng)十誡的浮雕，祭臺后方的瑪利亞升天像，山墻上《最后的審判》中耶穌悲憫的臉龐……

    巴爾扎克正站在教堂的階梯之前，仰頭注視著那張臉。天空灰蒙蒙，飄揚而下的雪花微微遮蔽了他的視線。

    “他們告訴我，您一早就離開了；”有人的聲音響起來，混雜著皮靴踩在積雪上發(fā)出的吱呀聲，“而我知道，在巴黎的什么地方最有可能找到您。”

    巴爾扎克側頭去看。“您看見了？”

    雨果年紀與巴爾扎克相仿，但他不像巴爾扎克一樣蓄有唇髭，打扮又體面得多，所以看起來年輕不少?！叭绻钦f您的大作，那我得說，我剛知道這回事?！彼D動了下手杖，笑道：“若是能提前拜讀，那我再榮幸不過?！?/br>
    他們現(xiàn)在還不算摯友；甚至，前幾年，巴爾扎克曾尖刻地批評過雨果的《歐拉尼》。雨果自然惱火，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會耿耿于懷。而巴爾扎克呢，后來也意識到了他之前所忽略的劇本價值；作品風格不同并不是否定某人才華的理由。

    所以這時候，巴爾扎克對雨果的提議回以一笑?！澳悄隙ㄒ仓?，我需要印稿進行修改。若您不介意時間，我倒是可以快點兒改出來?！?/br>
    “那聽起來真是棒極了！”雨果眼睛閃閃發(fā)亮?！疤焐系难┰絹碓酱罅耍荒橐夂臀乙黄痣x開這里，去大仲馬家享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嗎？”

    “當然，親愛的朋友，我從不拒絕這種誘人的提議！”巴爾扎克滿口答應。

    只不過在離開之前，他再次抬頭望了望宏偉的神廟式教堂。他的確已經(jīng)設立了藍圖，但他現(xiàn)在只敢在至親的人面前展露過人的野望和抱負；可都沒有關系，他已經(jīng)等待了多年，他堅信他能夠做到，事實也開始證明這點——

    他需要時間，他也只需要時間！

    冬天還沒過去，雨果就拿到了那本并不厚的付印稿。隨著稿子來的還有一封短信，巴爾扎克在里頭告知自己現(xiàn)狀的同時，還認為他的新書只是個相對簡單的故事。

    不得不說，一年之間寫出，這是個驚人的速度；他在欣賞的同時，也不得不為朋友的身體感到憂心。但當他翻開第一頁時，這些存在于現(xiàn)實的想法就被文里的情節(jié)擠走了——

    一個又一個人物從里頭走出來和他打招呼，活靈活現(xiàn)。他們說什么，他們做什么，各人的選擇是如此逼真，以至于他馬上能在腦海里拉出一個或者幾個他曾經(jīng)見過的人。這種印象不需要具體，因為大部分都已經(jīng)烙上了時代的特征——

    小說就是現(xiàn)實。

    他似乎真的到過索繆，那里也真的有一座葛朗臺公館。已經(jīng)成為冷血無情野心家的夏爾只后悔自己算計失敗，但他再也回不去索繆；而歐也妮，她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年輕寡婦德·蓬豐夫人，正在無望的癡情和冰冷的黃金里過完她剩余的生活……

    巴爾扎克也許以為自己這部外省風情小說只是教堂里普通的一座鍍金雕像而已，和其他許多雕像放在一起，并看不出太大的特別之處；然而他卻覺得，這部小說將獲得意料之外的成功，成為天才的作品中最璀璨奪目的那一顆！

    作者有話要說：《葛朗臺伯爵閣下》個人志預售已開始，包括網(wǎng)絡全文及增補內(nèi)容、特供番外(約兩萬字)，

    題注：

    一八三三年對于巴爾扎克來說無論在創(chuàng)作上還是在生活上都是關鍵的一年……那年九月，也就是《歐也妮·葛朗臺》初稿完成的時候，他向meimei自信地宣告：“我要統(tǒng)治歐洲文壇了，而且不會受到挫折！我只須再努力奮斗兩年，就能超越一切企圖束縛我的手腳、阻礙我前進的人！”他的自信產(chǎn)生于他醞釀已久的一個巨大的設想：他想把已寫的和將寫的全部作品合成一個“整體建筑”，他稱這個建筑為“我的瑪?shù)氯R娜大教堂?！?/br>
    ——《歐也妮·葛朗臺》譯者序

    正經(jīng)小劇場：

    當原著人物看到原著，他們的反應是——

    葛朗臺老爹(滿意)：在我死后，歐也妮把家里經(jīng)營得不錯。

    高諾瓦葉(重點錯)：怪不得開頭描述的地方相比索繆，更像南特。

    夏爾：作者在嘲笑我，這只臭八哥，我真想一劍捅穿他的肚子。

    德·蓬豐庭長：我沒法否認，我的算計沒有給我?guī)砟呐乱簧〉暮锰帯?/br>
    歐也妮：……這就是生活。

    ↑高諾瓦葉是葛朗臺老爹的一個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