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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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芙蘭在一旁憂心地問:“阿汀, 你怎么樣?” 云浠吃力地坐起身, 微一搖頭:“阿嫂,我沒事?!?/br> 她的傷剛被包扎好, 榻邊的小幾上還擱著一晚熱氣騰騰的藥。 方芙蘭蹙眉道:“不過是出去走了走,怎么就傷成這樣了?” 端起藥湯,舀了一勺吹了吹熱氣, “先把這藥吃了。” 云浠依言將藥服下,環(huán)目一看,這里應當是昆玉苑附近的一間靜室,眼下正是戌正,宴席未散, 不遠處還有依稀的笙瑟聲。 云浠想起先前在樟樹林湖水邊發(fā)生的事, 問:“阿嫂, 三公子怎么樣了?” 方芙蘭尚未答,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來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 見了云浠, 她訝然道:“姑娘竟這么快醒了?”欠身行了個禮,“太皇太后得知云大小姐因護三公子而受傷, 特地讓老身過來仔細照看著?!?/br> 秦嬤嬤是太皇太后尚值妙齡時就跟在身邊的, 當年皇太后去得早,是她幫襯著太皇太后一塊兒把昭元帝拉扯大,是以秦嬤嬤雖是奴婢, 在綏宮里的地位卻十分尊貴。 云浠哪敢領(lǐng)受這份殊榮,當即掀了被衾要下榻回禮:“我的傷不重,眼下服過藥已好多了,有勞嬤嬤費心?!?/br> “快別多禮,”秦嬤嬤趕緊上前將她一攙,笑著道:“姑娘的傷勢如何,老身方才詢過太醫(yī)了,雖說沒傷著根本,但姑娘到底是為了護三公子才傷著的,算上您上次尋回三公子,往大了說,您已救了三公子兩回性命了?!?/br> 她扶著云浠,讓她在塌邊坐了,“這宮里任誰不知道,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珠子,太皇太后眼下一提起你,就感激得緊,適才在宴上,她老人家還說呢,等來年三公子大婚,要專為你設(shè)一個上座,叫三公子好生答謝你?!?/br> 云浠聽了這話,一愣:“三公子大婚?” “可不是?!鼻貗邒叩?。 她四下一看,屋中只焚著一個炭盆,今日雖晴好,到底入了夜,冷風灌進來,寒嗖嗖的。 她步去屋外囑宮人多添了兩個紅羅炭盆,又取了手爐、毛氈,讓人送了熱水與小點,打點好一切,才續(xù)著方才的話道,“說起來也好笑,適才在宴上,今上想趁著太皇太后的壽宴,喜上添喜,要給三公子與余家那個二姑娘賜婚,誰知三公子竟給辭了。” “當時一座人都嚇了一跳,三公子這么辭,不是當著人叫今上抹不開面兒么?且往大了說,這就是違抗圣意不是?后來鄆王殿下就問三公子,是不是心里已有人了才要辭這親事,你猜三公子怎么答的?” 云浠斂眸聽著,沒吭聲。 “三公子說沒有,只是連番遇害,暫且無心這些俗事。”秦嬤嬤笑道,“就是說呢,這余家的凌姐兒與三公子是青梅竹馬的情誼,還有個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三個人小時候很能玩在一塊兒。老身還記得那些年太皇太后身子骨尚硬朗,年年領(lǐng)著他們上明隱寺哩。” “太皇太后說,三公子這一年來時遇著不少事,人的性子也沉下來不少,他想緩緩,緩緩也是應該。但話又說回來,今上金口玉言,這事兒眼下已起了一個好頭,后面納吉,問名,議親,等開春就該陸續(xù)cao辦了。太皇太后心疼三公子,留了凌姐兒在宮中長住,三公子眼下雖未見得有多喜歡她,常來慈恩宮里走動,兒時的情誼能拾揀起來不說,時時這么處著,兩個人也就情深義厚了。老身來前,太皇太后還提呢,說待來年,今上正式賜了婚,賓客的名錄由咱們慈恩宮親擬,頭一號要請的就是姑娘你呢?!?/br> 秦嬤嬤一邊說著話,一邊仔細往新送來的手爐里添熱碳,等碳添完,話也說完了。 她把手爐遞給云浠,和善地問:“姑娘有什么想用的吃食沒有?” 云浠道:“嬤嬤費心了,我尚不餓?!?/br> “行,那姑娘若餓了,便跟門前知會一聲,壽膳堂的廚子今兒都來了延福宮,老身叫他們變著法兒地給你做好吃的?!彼f著,眼神不經(jīng)意往窗外一瞥,似才想起時辰,自責著道,“哎,瞧我這嘴,一說起話來就沒個把門,竟在姑娘這逗留久了,所幸太皇太后大壽,她老人家想必不怪,就怕叨擾了姑娘歇息。那姑娘歇著,老身不打擾了。明兒一早,今上還特地囑咐了在京房的小郡王送你回府呢?!?/br> 秦嬤嬤說罷這話,擺擺手意示云浠不必相送,掩門走遠了。 秦嬤嬤一走,云浠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沒了。 她將手爐擱在一旁,垂下眸,看著窗幾在手背上映下縱深交錯的影,過了會兒,從邊上的小幾上拿過一只匕首。 方芙蘭見過這匕首,這是云洛最后一次出征前,送給云浠的。 或許是因為滑手,匕柄上纏著一圈圈繃帶,繃帶很舊了,但很干凈,想必云浠常洗。 “阿汀。”方芙蘭輕喚一聲。 她心中不忍,勸慰道,“那個余家的余凌,是近日才遷回金陵的,她與三公子經(jīng)年未見,正如秦嬤嬤所說,三公子未見得有多喜歡她??扇蛹幢悴幌胧苓@親事,即便眼下辭了,也不能硬著去頂撞圣上,頂撞太皇太后?!?/br> “他是天家人,他的親事,從來都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你可明白?” 云浠垂著眸,沉默地點點頭。 她怎么會不明白呢? 她甚至知道秦嬤嬤今日之所以要來與她說這番話,大約是受太皇太后,亦或昭元帝的指使。 天家人做事,總想要滴水不漏。 他們大約是看她近日與三公子走得近,怕她幾回救他,兩人生了情愫,這才決定要兩頭掐斷的。 她知道,他是親王子,最不該娶將門之女。 云浠悶悶地道:“阿嫂,等三公子的親事定下來,我和他,是不是就遠了?” 不等方芙蘭答,她又道:“其實那日在皇城司,他來給我送過一回手爐,我還以為,我在他心里,有那么些許不一般了呢。后來才知道,他來找我,其實是受琮親王的吩咐?!?/br> 她的乍喜乍悲,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彼?,“三公子已及冠了,總不能一直這么不納妃,今上想為他賜婚,為他封王世子,這是好事?!?/br> 至于她? 她原本想著要幫他找到謀害他的“貴人”的。 可今日看來,他先她一步算到毛九藏在延福宮,先她一步暗布了武衛(wèi),論智謀,她不如他,論功夫,他貴為小王爺,身旁多的是保護他的人,也不少她一個。 他或許原本就不需要她。 算了,就這樣吧。 反正以前她的生活里沒有程昶這個人,不也一樣過嗎? 云浠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實今日看到那個余凌,我就隱約猜到太皇太后大約要為她和三公子的親事做主了?!?/br>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三公子將來要長住金陵,而我遲早要像父親與哥哥一樣去塞北戍邊的,我與他終歸要天各一方,他的親事既定下了,我就不去打擾他了?!?/br> 她一直說著“其實”,仿佛一切早就在她預料之中了一般。 可是其實,只因心里存了不該有的奢望,才會一直安慰自己說“其實”。 “阿汀?!狈杰教m伸手去撫云浠的手,“你別難過?!?/br> 云浠微一搖頭:“阿嫂,我不難過?!?/br> 她沉了一口氣,仰身躺倒在榻上,拉過被衾:“天晚了,阿嫂,你快去睡吧,省得沒歇好傷了身子。” 方芙蘭再看云浠一眼,知道眼下無論說什么都于事無補,無言嘆了一聲,吹熄了案頭的燈。 “阿嫂?!?/br> 方芙蘭剛走到門口,忽聽云浠又道。 “我真羨慕那個人呀,可以一直陪著三公子。” 方芙蘭移目看去,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瞧不清的。 云浠的聲音悶悶的,有點發(fā)澀,她又道:“阿嫂,你從前說,在心里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br> 時間一久,越來明白其中滋味。 從前她還不信,她覺得能喜歡上三公子,是她的福氣。 可她眼下明白了。 這種滋味,無聲且驚心。 自在荒涼處起高樓,眼睜睜看他樓塌了,碎成片片青瓦堆,憑他驚濤駭浪,摧折心骨,卻一點煙塵也不能留下。 云浠沉在一片黑影里,咂咂嘴,說:“是有點苦。” —*—*—*— 宴席將散,一行人先把太皇太后送至瓊?cè)A閣,陪她又說了一會子話,待她歇下,這才回了各自的下處。 程昶喚來一名宮人問了問時辰,聽是亥正,與琮親王一揖,說:“父親母親且先歇下,明嬰還有事,出去走走?!?/br> “明嬰?!辩H王道,“你去哪里?” 程昶沒答。 琮親王妃四下一看,上前兩步:“你可是要去尋忠勇侯府的云氏女?你父親明里暗里已與你說過多少回了,讓你切莫與她走得太近,你怎的就是不聽?”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且再說,今晚你皇叔父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瞧不明白?咱們會寧殿就在你皇叔父的移清殿旁邊,你的動向,他如何能不知?” 程昶略一沉吟,剛要開口解釋,展眼一看,只見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竟引著余凌過來了。 秦嬤嬤笑道:“太皇太后惦記著三公子,想著今日宴上三公子或未能盡興,好在眼下尚未很晚,便吩咐凌姐兒陪著他四處走走?!?/br> 言罷,余凌欠身與程昶行禮:“三公子。” 程昶頷首,說:“走吧?!毕纫徊酵ビ裨纺沁吶チ恕?/br> 昆玉苑的宴已在收了,四處都是宮人與巡視的武衛(wèi),因先前鬧了暗殺的事,延福宮今夜的守衛(wèi)十分嚴密,昆玉苑與移清殿附近是殿前司、皇城司的禁軍,更遠處還有在京房的官兵。 程昶行至一處小亭前,頓住步子,回頭看余凌,說:“我還有點事,你——” “三公子可是要去探望忠勇侯府的云浠小姐?”不等他說完,余凌就道。 她環(huán)目一望,似是見近旁的武衛(wèi)都不敢靠近,低聲又道,“三公子且去吧,凌兒就在小亭這里等著您。” 程昶有些意外,倒也沒問她為何會覺得他要去尋云浠,左右她被昭元帝召進宮,常伴在太皇太后身邊的,是該知道圣心。 程昶喚來殿前司的人,囑他們護好余凌的安危,獨自一人順著小亭外的石徑,往昆玉苑更深處的石林里走去了。 石林積雪已深,程昶行至一處開闊地帶,頓住步子。 他似是在等什么人,立在原處,沉吟不語。 沒過多久,近旁的一座假山后果然繞出一個拎著酒壺,喝得醉醺醺的人,他瞇起眼仔細認了認來人,似乎很意外:“喲,三公子,這深更半夜的,怎么一個人到這兒來了?” 正是衛(wèi)玠。 程昶道:“不是衛(wèi)大人約我來此的嗎?” 說是相約也不盡然。 今夜分明是程昶找“貴人”麻煩,可衛(wèi)玠一來,非但幫他處理了毛九的尸身,還與他一起在昭元帝跟前合演了一出瞞天過海,倒打一耙,說成是自己遇襲。 程昶此前與衛(wèi)玠毫無交情,無緣無故得他相助,當然不會覺得理所應當。 衛(wèi)玠是皇城司指揮使,天子近衛(wèi),知道太多天家秘辛,他幫自己,定然是有所求的。 而程昶之所以一路尋到此處,乃是因為這個石林只有皇城司的人把守,想必衛(wèi)玠早已安插了自己的人,說話最方便。 衛(wèi)玠笑了:“瞧三公子這話說的,在下是草莽之流,怎敢勞動尊駕移步?” “衛(wèi)大人既然沒什么事,”程昶道,“那我先走了?!?/br> 說著,邁步就要往石林外去。 “哎,怎么說走就走?!毙l(wèi)玠挪后兩步,在程昶跟前一攔,“聊聊?”